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钱锺书探古时荔枝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2年07月26日08:21
关键词: 钱锺书

《北京晚报》7月18日19版的“艺见”版,刊出了一篇文章《古人有多爱荔枝?》。炎炎夏日中,读得人口舌生津,足可消连日酷暑。忽又见“挂绿荔枝”现身京城高端商场的新闻,千元一斤的“天价”令人惊叹连连。巧了,正读的《管锥编》中,钱锺书先生也有一节文字论说到荔枝滋味。于此笔者冒昧对钱先生所述部分略加疏释,希图为此话题再增加几分兴味。

在《管锥编》讨论到《全三国文》卷六中,钱锺书引了魏文帝曹丕给群臣诏书里的一段话:“南方有龙眼、荔枝,宁比西国蒲萄、石蜜乎?……今以荔枝赐将吏,噞之则知其味薄矣。”(“噞”音yǎn。此处作“品尝”意;葡萄有古名、异名写法不一,此处照原文引录,下面相同。)这帝王有意思,在我们想来多么一本正经的“诏书”里,他却谈论起水果的味道来。显然,他有些看不起南方的水果,说南方的龙眼、荔枝这样的水果,可以与来自西方的葡萄、石蜜相比吗?“葡萄”不用解释,“石蜜”即冰糖。仅从甜度来说,还真无从比。他还有趣,把得到的荔枝赐分给下面的大将小吏,让他们尝尝,说一尝就知道荔枝“味薄”了。从诏书中的“南方”二字,可知此时曹丕正在北地。食用水果,地域很紧要,这一点下面有涉及。钱锺书引述了这一段后,略加总结:“按谓荔枝尚不足比葡萄。”说曹丕这话认为荔枝还不及葡萄好吃。

古代记载中,前面曹丕说荔枝不及葡萄,可有人不这样看。钱锺书随即引用了唐代段成式在他的《酉阳杂俎》中记先前朝代有人说:“蒲桃类软枣”(蒲桃即葡萄),说葡萄类似软枣。庾信回应说:“君殊不体物!何得不言似生荔枝?”(庾信,南北朝时文学家)他说得不客气:你这个人太不懂物品了,怎么不说葡萄类似荔枝呢?这么看来,庾信显然认为荔枝与葡萄是相当的。到了宋朝,有个叫严有翼的有更突出的看法:“荔枝之味,果中之至珍,盖有不可名言者。”严是福建人,当然能吃到新鲜荔枝,所以推崇极高,认为它是水果中最佳的珍品。味道几乎不可形容。他甚至认为“魏文帝方之蒲萄,世讥其谬,庾信亦复有此语。”不买曹丕的账。认为这个帝王以荔枝与葡萄比较,很是荒谬,因而受到世人讥讽。庾信试图把荔枝与葡萄相比,把荔枝贬低了,说法也不当。把前面两人的言论都否定了。

其他朝代,也有人对荔枝味道有其他说辞。东汉文学家王逸,在一篇《荔枝赋》中称:“卓绝类而无俦,超众果而独贵。”认为荔枝滋味卓绝,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与它相比,超出所有水果而独自尊贵。这显然也与严有翼是同一看法。唐代诗人张九龄,在《荔枝赋·序》中也称誉其为:“百果之中,无一可比。”果中第一。张九龄是今天广东韶关人。家乡的水果味道,他有发言权。这位曾经担任过宰相高官的诗人还举例说:“余往在西掖,尝盛称之,诸公莫之知,固未之信。惟舍人彭城刘侯弱年累迁,经于南海,一闻斯谈,倍复嘉叹,以为甘美之极也。”他在西掖(中书省别称)时给人说荔枝的上佳味道,因没人了解,都不相信。有一位刘姓者,曾迁徙多地,经过“南海”一带,亲自尝到此水果,所以一听到张九龄的称誉,更加倍“嘉叹”起来,认为荔枝味道“甘美之极”。清代文人,讲求吃喝的李渔也在《荔枝赋》中评品各种水果,以杨梅为公,葡萄为伯,而推荔枝为王——“至尊无上”。

引述前面人们对荔枝的种种评价后,钱锺书开始探讨为何大家看法不一:“魏文不屑耳食王逸之言,亲尝此果而鄙薄之,岂口之于味,初无同嗜耶?”魏文帝曹丕并非轻信他人(王逸)说法,而是亲自品尝之后,才得出荔枝“味薄”的结论。这与他人不同的判断,是人的口味确实不同吗?可能。还有其他因素吗?“抑南北遥阻,又无红尘一骑之飞递,所‘噞’者早已一日变香,二日变色,三日变味也?”钱锺书考虑到另一层,当时南北两地路途遥远,又没有后来专为杨贵妃独享的“一骑之飞递”,那么,当时曹丕自己所尝,给群臣“噞”的荔枝,早已不是新鲜味道,而是“失香”“变色”“变味”的东西了。这一点考虑极为重要。对于品味水果,必须特别留意到获得水果的时间和地域。对此笔者有切身体会。一次去菲律宾,吃到刚从树上摘下的成熟香蕉,那个浓郁滋味,入口绵腻甜香之感,数十年吃香蕉不曾有过。多数北地人所食,皆为方便运输而在未成熟期摘下之香蕉。经过冷藏运输,缓缓发酵,顾客吃到的,似熟非熟,距离原味,相差太远。此经验也可给钱锺书这一层考虑加一份佐证。

这当然不排除确实有对荔枝“不感冒”的人。清代思想家魏源,曾去南方品尝过荔枝,不料留下坏印象。他称荔枝为“果品之最下”,“视橙、橘、枇杷、梨、桃、葡萄皆不及也。”还不及这些普通水果。还以《诮荔枝》二首记之:

文非甜俗不名彰,

果谏居然逊果娼。

北地葡萄南橘柚,

何曾万里贡沉香。

说文章甜俗才容易出名,水果味道别异,自然不及“甜俗”(荔枝);北地的葡萄南方的橘柚都很好,却不曾享受万里供奉的待遇。这里隐用杨贵妃“一骑红尘妃子笑”典故。另一首的前两句为:“万里南来为荔枝,百闻一见负相思。”说得也非常痛切。由这般口吻及对荔枝的绝对批评看,魏源显然别有怀抱。有人解释他借物喻人,抨击世间一干媚俗之徒,应该接近他这两首诗的主旨。当然,即使撇开这些深意,仅仅从常识看,我们还不妨以各地域人们“口味无同嗜”来理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