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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
来源:《书城》 | 钟桂松  2022年11月11日08:22

原标题: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读《丰子恺散文》

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中国现当代名家散文典收藏”,第一辑四十种,其中有丰子恺散文集。丰子恺的散文,是一本常读常新的案头书。

丰子恺是现代著名文学家、漫画家、翻译家和艺术教育家。一八九八年出生在浙江崇德县(今桐乡市)石门镇上一户小康人家。父亲丰鐄是清末举人。一九〇六年,丰子恺父亲去世,此后家庭经济慢慢坠入困顿。丰子恺在石门镇读私塾和小学,一九一四年,以崇德县立第三高等小学(在石门镇)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同年考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九一九年七月毕业以后,丰子恺与吴梦非、刘质平等一起创办上海专科师范学校,从此开始投身于艺术教育事业。

丰子恺的漫画创作和散文创作的起点很高。一九二一年,因为在日本留学十个月,受日本漫画的影响,丰子恺回国后的漫画创作焕然一新,一九二五年,丰子恺出版第一部漫画集《子恺漫画》。朱自清说他的漫画“没有一幅不妙”,俞平伯说他的漫画“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丰子恺的散文创作开手于一九二二年在白马湖的春晖中学,一九三一年一月,丰子恺的第一部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由开明书店出版。随后出版《子恺小品集》《随笔二十篇》《车厢社会》《子恺随笔集》《缘缘堂再笔》等散文集,从此奠定丰子恺散文创作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缘缘堂”是一九二六年弘一法师为丰子恺起的堂名。

丰子恺的散文创作,无论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早期创作,还是三四十年代以及晚年的创作,都是“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郁达夫曾说:“人家只晓得他的漫画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灵达处反远出他的画笔之上。”日本文学家吉川幸次郎在翻译了《缘缘堂随笔》后,说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评价很高。其实,丰子恺的散文创作,都是取材于身边微不足道的人和事,但是,丰子恺对这些日常生活中所见所闻题材的体悟,别具一格,洋溢着温润的人间味。有人生的感悟,有对美好的赞叹,有对虚伪的针砭,有对丑恶的批判,但是,这些不同题材的散文在丰子恺笔下,清新、睿智、温润,体现丰子恺创作思想的真善美。正如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所说:“他所取的题材,原并不是什么有实用或深奥的东西,任何琐屑轻微的事物,一到他笔端,就有一种风韵,殊不可思议。”这种“风韵”,就是人间真善美,这就是丰子恺文学的力量。

丰子恺的散文题材十分开阔广泛。《翦网》从大娘舅的“白相真开心,但是一想起铜钱就不开心”的感慨中,引出人世间一切东西都是相关联的人生哲学思考,“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结在这网中”,所以只有掌握规律,才能看到人世间的真相。在《渐》一文中,开始就说:“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慢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一个“渐”字,道破大自然神秘的原则,道破造物主微妙的功夫。“渐”的本质是“时间”,所以,丰子恺在洞见时间的一维性时,告诫人们珍惜人生的时间。在《缘》中,丰子恺讲述了他和弘一法师、谢颂羔之间因书而结缘的人生故事。偶然中有必然,性情相近的人,没见过面的人,可以在偶然之间,成为一辈子的朋友,原因就是有这个“缘”。丰子恺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提到“缘”的哲学高度,落脚点又非常亲切,让人自然而然感受到一种人世间的真善美。其他如谈人生的《大账簿》《阿难》等,都是丰子恺独特人生思考的散文作品,让人读过以后,留下无尽的人生思考。

儿童题材的创作,同样是丰子恺的散文作品中精品。儿童,在丰子恺艺术中被视为和天上的神明、星辰,人间的艺术同等的地位。所以读丰子恺创作的儿童题材的散文,感受丰子恺笔下天真无邪、童真童趣的儿童生活,同样是一种艺术享受。《儿女》中,一群儿女围在丰子恺身边,“九岁的阿宝,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到小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凉快的晚风吹来,孩子们开始活跃起来,开始用自己的语言进行交流,表达自己的看法。丰子恺说:“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因了世智尘劳而蒙蔽、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从孩子中得到的启示》中,丰子恺把孩子写得天真烂漫,问孩子什么是最喜欢的事,竟然是“逃难”。这是大人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但是孩子的思维里,逃难就是坐汽车,看大轮船。这是何等有趣的事!还有《华瞻的日记》的童真,可见丰子恺对儿童的欢喜,已经是到了崇拜的地步。所以,无论是他的漫画,还是他的散文,笔下的儿童形象,始终是天真活泼,聪明真诚的。

回忆自己,回忆师友,是丰子恺散文创作的又一个题材来源。这些散文既有丰富的史料价值,也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从中可以感受到丰子恺成长道路上的阳光雨露。丰子恺的《忆儿时》讲述自己小时候不能忘记的三件事,养蚕、吃蟹和钓鱼。养蚕,是杭嘉湖地区最辛劳的劳作,白天、黑夜,桑园、蚕房,没日没夜地奔波和小心伺候,一个多月的辛苦,期待收获幸福。儿时的丰子恺却看到了快乐,看到了美好。但是,到丰子恺回忆儿时养蚕时,心情已经发生变化,认为人们的幸福,不能建立在虐杀生灵(蚕宝宝)的基础之上。所以丰子恺说,养蚕这件事“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忏悔”。至于吃蟹和钓鱼,在丰子恺看来,都是美好的,但都是杀生取乐,所以同样既使他神往,又使他忏悔。在《学画回忆》中,丰子恺的早慧和聪明,跃在字里行间。他绘画,绘到同学为了得到他的画而争吵,被先生发现后,不仅没有训斥他,反而请他为先生绘一幅孔子像,以至于丰子恺每天上学,还要向自己画的这幅孔子像行礼。

丰子恺回忆老师的散文,也是用心用情。《陋巷》讲了三次拜访马一浮先生,心灵受到洗礼的经历,言语之间,充满了对马先生的崇敬,三次拜访,全篇却没有一个马先生的名字,在文章中不直书其名,这种尊敬,不是现在的人所能够理解的。李叔同是丰子恺的老师,也是丰子恺所敬佩的人,而马一浮又是李叔同所崇拜的人。夏丏尊是丰子恺在浙一师的老师,是教丰子恺写文章的人之一。丰子恺这方面的散文篇章,认识价值和艺术价值,都非常高。

丰子恺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他在故乡石门镇建造缘缘堂时,要求之一,就是要全体正直,东西南北,不能有半点歪扭,据说当时房子的一面有点歪,以致南宽北狭,丰子恺宁可增加成本,也要求拆掉重新造过。丰子恺曾说:“我不能传一幢歪房子给子孙!”丰子恺的为人,也是如此。抗战全面爆发,石门缘缘堂被炸毁,乡亲被杀,丰子恺对日本侵略军的暴行怒不可遏,写了《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等散文,把石门缘缘堂一年四季的温馨,写得神采飞扬,有力控诉侵略军的暴行。丰子恺说:“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所以,在晚年,他又写了不少回忆故乡人和事的散文,如《癞六伯》《菊林》等,这些往事,晚年的丰子恺回忆起来,满满的都是生活,都是儿时温馨的记忆。

杭州是丰子恺的第二故乡。他三次住杭州,第一次是求学,第二次是为了儿女读书租住杭州皇亲巷等处,第三次是抗战胜利后,租住西湖边静江路八十五号的“湖畔小屋”。他曾经说:“我于西湖,可谓第二故乡。幼时求学于此,中年卜居于此,胜利后复无家可归,即僦居于此,先后凡十余年矣。”丰子恺给杭州、西湖留下不少漫画作品,也留下不少散文。如《市街形式》《湖畔夜饮》《西湖春游》《杭州写生》等,有用对比手法赞美杭州的,有借古喻今、借怀念老师前辈等赞美西湖的……他对西湖的深厚感情,有漫画,也有散文,有情,也有义。

丰子恺抓住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有情趣,有思考,有哲理,让人读过之后,常常在心灵深处会心呼应。丰子恺散文中那种温润、清新、直抵心灵的文字,相信无论是哪个年代的读者,都会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