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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基本的生活中去——评乔叶《宝水》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陆梅  2022年12月19日01:12
关键词:乔叶 《宝水》

这个小说乔叶写得耐烦。应该是她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怎么说?就是从容。行文不疾不徐,有闹有静,既泼且文,用书里的话,是“一种稳踏踏的节奏感”。跟小说“冬—春”、“春—夏”、“夏—秋”、“秋—冬”四个篇章的结构布局呼应,充分呈现了一个村子的四时节序和生活本身。写的人耐烦,读的人也耐烦——这一点很出乎我意料,我没想到这么厚一本书拿起来就一页页看下去了,依以往阅读经验,这一类题材的作品,看个大概可能就没动力把它读完。什么原因?想来首先是语言。

《宝水》的语言特别来神。甚至可以说,《宝水》的语言写活了人物、带动了故事。我的阅读感受,三成书面语、七成方言土语,就是小说里写到的豫晋交界南太行山的村俗、俚语、乡谚。这些方言土语有多少是乔叶跑村泡村和童年乡村生活经验的捡拾?有多少是她对经验和心灵的新的想象、创造和阐发?恐怕只有乔叶本人心知。正是这些滤去了社会化、概念化和约定俗成标签的、带着全然陌生、甚至生僻的方言土语,颠覆了读者某些惯性思维,激活了阅读者的感官和审美神经,大家眼前一亮,提振精神,跟着作家进入小说的状态。

简单举几个例:比如形容一个人出色,叫“卓”;“一高一低”不叫一高一低,叫“一高一平”;喜欢、宠爱,叫“景”;出门散个步,叫“悠”;聊天不叫聊天,叫“扯云话”;办白事叫“吃杂菜”;话多叫“稠”;夸什么可爱叫“漆”……这些方言土语很特别,哪个地域的人都能感受到汉语言的美,以及来自于民间的斯文在野,有种被时间之釉照亮的感觉。乔叶饶有意味地以一种行云流水的节奏,娓娓道来深养在山村里的野生的语言,它们就跟山间的漆桃花,路边的茵陈,厨房里的一碗“懒龙”、酸黄菜,春天树上的香椿芽,冬天柿子树上的“留余”一样,野生得朴素大气谦和。

除了这些弥散在小说行文里的方言,更多呼之欲出的是人物或欢实、或泼辣、或俏皮、或幽默的鲜活对话,实在是别开生面得很,相当有镜头感。哪个人物一说话,他(她)的性情、好恶、身份、品行就活灵活现,如在目前。小说里一大拨人物都有性格,都特别有光彩。比如村支书大英的泼辣,能说会道,能言善辩,应付村里村外各色人等、各种矛盾真是机智急智,周全得很,想来拍成电视剧,她的光彩不比第一主人公地青萍少。

小说里血肉饱满、栩栩如生的人物很多,乡建专家孟胡子、九奶、老原、妇女主任秀梅、会计张有富、团委书记小曹、做豆腐的豆哥豆嫂、赖住在九奶家的老安夫妇、爱吃醋家庭暴力不断的七成和他的无辜妻子香梅……这里就不点数了,饶翔那篇长评里有很精彩的评述。

人物的光彩哪来的?是他自身的行动带出的。想到前阵罗伟章在江苏一个“新山乡巨变”论坛上发过一叠声不满,他的不满是对当下很多聚焦新农村建设的作品,看不到“人”的主体性,推动故事的更多是依赖叙事策略,是故事成了主角,故事席卷了人物,而不是人物创造了故事。他觉得很多写作者缺少能力和耐心去发现生活的细部,无法让那些政治的、社会的元素转化为审美,也根本上无法文学地把握生活和时代的本质。这么看乔叶的《宝水》,刚好是一个成功作品的典范。《宝水》里密布生活的细节和作者贴着人物写的生生不息的民间智慧与能量。《宝水》的语言是活的、是能够惊醒生命和生机、向着山河大地的好语言。

这让我想到作家内心机制的更新与重启。乔叶在创作谈里说,看多了这里那里的村子,就很想写一个跟当下的乡村现实有密切对话关系的长篇小说;接受记者采访时又说:在这小说中,她安放了最重要的一部分自己。我在阅读中充分感受到了作家内在情感的投射。这份投射是和对行进中的中国新农村建设短兵相接的审视同步的,体现了作家的敏锐和洞察。

乔叶的写法,就是回到基本的生活中去,不仅身体,而且心灵。主人公地青萍寄寓了作家的理想。她在宝水的一年,由客人到主人,经历了乡村新和旧的盘桓、转化,很多对当下乡村现实的思考是借由她的眼光来打量的,比如对“美丽乡村”美的理解;对财富、欲望和幸福关系的思考;对乡村教育,尤其是生命教育、情感教育的关注;对乡规礼俗、人情人伦的看法;对如何礼敬和激活乡风民俗、传统手艺,又如何和外面的世界联通的尽心尽力,等等,所有这些行动和实践、参与和考察,不是书斋里的想象,而是实实在在的忠于内心的生活。也正因为她把自己安放了进去,她对新山乡的变化才能落地生根,对新时代乡土中国怎样安其所遂其生想得深切、深沉。

这里说一个小细节,乔叶在《宝水》里写到了很多“就都笑”,有时独立成段,有时穿插在人物来来回回的谈笑聊天中,多的时候,一两页出现一次两次三次,谁要是统计一下的话,大概不少于金宇澄《繁花》里的“阿宝不响”。有人统计,属于阿宝的“不响”有一千多次。“阿宝不响”好像还带着上海人分寸感的心领神会。“就都笑”似乎更隐含着生活风尚的更新带来的新的乡村生活的自信、清醒和开怀。不知乔叶自己怎么看?

我想《宝水》给了我们信心——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家园也是一样的,时间可以把昔日乡村潜移默化为安所遂生的新家园。一部《宝水》,写的是“我”,也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