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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秉蕑兮”与“赠之以勺药”
来源:北京晚报 | 何频  2023年02月08日08:47
关键词:传统文化

方秉蕑兮、赠之以勺药 图片选自《毛诗品物图考》

草木虫鱼在《诗经》的注解里占据很大篇幅,古往今来,不同门派、不同传人、不同地域之人以及不同学科的学者,为注诗竭尽全力。作为华夏民族以周人、周朝为代表的史诗级吟唱杰作,《诗经》在某种程度和《圣经》一样,大象无形,不可轻易穿凿附会。直到现在,它依然有再度考订和重述的空间。

试以《郑风·溱洧》为例。对其中的“士与女,方秉蕑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的传统解读,是三月上巳,郑国的青年男女在水边嬉戏,手捧菊科的泽兰又名佩兰,将其作为高雅、高洁的标志;玩到开心、忘情之时,互采林下新开的芍药花,赠给意中人。

这里面有个问题——此“溱洧之会”并没有标明确切的时令,望文生义,囫囵吞枣,不知是春是夏。先按下汉儒的注解不表,与之相对应的,《陈风·泽陂》记录青年男女单独在水滨约会,其中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彼泽之陂,有蒲与蕑”“彼泽之陂,有蒲菡萏”;荷、蕑、菡萏乃莲荷的三种不同名称,蕑并非只有泽兰这一种解释。因为荷花开正好,所以《陈风·泽陂》写的是夏季。芍药何时开花?暮春初夏芍药发花之时,水中有荷花含苞欲放,采一柄“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嫩荷,同样可以把玩嬉戏,而且此情此景,放到当下比比皆是,合情合理。

《诗经》有“蕑”而无“兰”,“兰”的出处在其后。司马迁撰《史记·郑世家》,有“燕姞梦兰”的故事——

文公十七年,齐桓公以兵破蔡,遂伐楚,至召陵。

二十四年,文公之贱妾曰燕姞,梦天与之兰,曰:“余为伯鯈。余,尔祖也。以是为而子,兰有国香。”以梦告文公,文公幸之,而予之草兰为符。遂生子,名曰兰。

《史记》是司马迁以《左传》《春秋》《诗经》等为文献依据,外加多方实地调查、多维度运用资料编纂而成的。“燕姞梦兰”这段故事,采自《左传》。

“燕姞梦兰”,还有孔子寄情幽愤的《猗兰操》,说的都是泽兰,前人屡屡指出不是兰科兰属之兰。李时珍和吴其濬系大别山二边人士,当地的物产较中原地区更为丰富,他们既熟悉古泽兰,也熟悉后世兴起的兰科兰花;鄂东蕲春在山之南,豫南固始在山之北,二人在《本草纲目》《植物名实图考》中对兰草兰花的溯源考辨最为详尽。李时珍将泽兰即兰草列为芳草类,特别指出:“近世所谓兰花,非古之兰草也。兰有数种,兰草、泽兰生水旁,山兰即兰草之生山中者。兰花亦生山中,与三兰迥别。兰花生近处者,叶如麦门冬而春花;生福建者,叶如菅茅而秋花。”“今人所种如麦门冬者,名幽兰,非真兰也。故陈止斋著《盗兰说》以讥之。方虚谷《订兰说》,言古之兰草,即今之千金草,俗名孩儿菊者。”

吴其濬“吴状元”宦迹半天下,也将兰草与泽兰并列芳草类,他说:“古人谓兰多曰泽兰。李时珍集诸家之说,以为一类二种,极确。”“雩娄农曰:《淮南子》云,男子树兰而不芳,《药录》亦专供带下医,岂赐兰征梦,遂永为女子之祥乎?……余过溱洧,秋兰被坂,紫萼杂遝,如蒙绛雪,固知诗人纪实,不类赋客之虚……”

古之兰即蕑之泽兰,当无异议了,可是三月祓禊之意,尚未明确。《郑风·溱洧》接续《郑风·野有蔓草》,乃“郑风”二十一首的收束之作。三月上巳,中原有牡丹而无芍药。与《韩诗外传》针锋相对,高诱注《吕氏春秋》曰:“郑国淫辟,男女私会于溱洧之上,有绚盼之乐,勺药之和。故三月修禊起源两周有待商榷。”

芍药开在孟夏,泽兰着花于秋,三月上巳,泽兰还是幼苗,如何别在衣襟之上,或持于手中把玩呢?

上巳也称三巳、元巳、重三、三月三,旧时以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为上巳,魏晋时期固定为三月三日。岁时祓除,官民逢上巳于东流水上,以香薰草药沐浴,“去宿垢病为大洁”,在汉代将其确定为节日,继而有了文人专属的曲水流觞,兰亭修禊。《续齐谐记》讲晋武帝司马炎曾在朝堂之上垂问尚书挚虞等人:“三日曲水,其义何指?”综上所述,《郑风·溱洧》中男女欢会于开着芍药花的河边,相互谐谑,未必在三月上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