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长书 | 《观相山》:确立尊严 分享艰难
2024年,中国作家网特别开设“短长书”专栏,邀请读者以书信体的方式对话文学新作。“短长书”愿从作品本身出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也愿从对话中触及当下的文学症候,既可寻美、也可求疵。纸短情长,我们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学现场做出细读,以具体可感的真诚探讨文学的真问题。
对于自己生活的近处,艾玛一贯有着审慎的克制。在青岛生活二十年后,她说,自己与青岛终于亲近到“可以写了”。《观相山》关注日常的节奏,上班、下班、做饭、读书,看似平静和重复的生活隐现微澜。浮沉中的秘钥里包含着我们不规则的情感结构,而这之外,是一个写作者对信、善、爱的坚持。如她所说,“我信赖在大的事件中,历史的洪流里,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细节。”“短长书”第5期,欢迎青年批评家李杨、尹林来到“观相山”下,与我们一同观世间相、观众生相。
——栏目主持人:陈泽宇
本期讨论:《观相山》
“邵瑾买好啤酒,在海边看了会儿海鸥,回家就比平常晚了点。走到楼下,她抬头看了看自家阳台,范松波在阳台上抽烟,见她抬头,冲她挥了挥手,指间有轻烟缭绕。邵瑾常在下班后去单位附近的一家老啤酒屋买啤酒,一般买一扎,用塑料袋拎回家。如今她和范松波常在晚餐时对坐小酌,俨然一对老酒友。”
东部沿海城市岛城,看似平静的生活水面下,女子邵瑾与丈夫范松波各怀心事。沉甸甸的情感、不再清醒的故交、手抄地藏经的还俗和尚……高山、大海、庙宇间徘徊着的宛如暗格的往事,一边不断折叠,一边无从追问。《观相山》是一出讲述人如何确立尊严、秩序、内在伦理的小说剧,一部描摹普通人生活难度的作品。
作者简介
艾玛,小说家。湖南澧县人,现居山东。出版有小说集《白耳夜鹭》《白日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四季录》《观相山》。多次入选“收获文学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等重要文学榜单,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上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等。2022年,短篇小说《芥子客栈》入选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短长书
李杨,文学博士,《扬子江文学评论》编辑,在《鲁迅研究月刊》《新文学史料》《现代中文学刊》《当代文坛》《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国际汉学》等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多篇。
尹林兄:
见字如面,近来一切可好?
上次济南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向你多多请教。刚好借这次机会,分享我的读书体会,期待与你有思想和观点上的碰撞。
《观相山》的题名,借用了青岛海边的“观象山”,而以“相”替换“象”,更有了佛家所言“观众生相”的意味。书中世界曲径通幽、枝蔓交错,而“众生”阅读时多半选一条路,自我生平经历和知识背景等因素不断发挥作用,不自觉间着了“我相”。在这里,艾玛对于邵瑾工作情况的寥寥数笔,让我沉入其中,久久为之牵挂,试图拼贴、组合,还原湖面下的冰山,当然,那可能是我深陷“我执”,造出的一座自己越不过的“山”。
邵瑾在《半岛社科论坛》担任副主编,统管杂志工作,同时负责“法学评论栏目的编审”。开设法学研究栏目的学术杂志,有综合型和专业型之分,主办单位通常是高校、社科院或法学学会,《半岛社科论坛》可归入综合型之列,由市社科院主办。透过叙述间隙,我们能够看到的是,邵瑾的工作包括审稿、统稿、签字付印、举办学术论坛、开讲座等。在这其中没有涉及的,是邵瑾的科研工作。作为社科院的在编人员,论文发表和课题申请是邵瑾工作的重要内容,也是完成考核任务的重要指标,正是这缺失的一角,让邵瑾得以更多地“回到日常”,而这与平静松弛的风格节奏之间的差异,暗示着冰山下涌动的暗流。
事实上,学界复杂的生态环境,法学博士出身的艾玛非常了解,相关的情节设计,也有着更为锐利的现实指向。“杂志虽然不是核心期刊,但版面有限,名家来稿都要等上一年半载才能发”,可见青年学者发表成果的难度之大。在邵瑾讲座上,叙事人更是借学生之口,提出学术期刊不重视自由来稿的问题,而转投核心期刊的经历,既说明了刊物等级森严的情况,同时这种“碰运气”的成功则表现了生存空间的狭窄。另一位学生对于尊重版权的调侃,并未认识到中外各国法律的差异,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第二章第四节第二十四条规定:“为个人学习、研究或者欣赏,使用他人已经发表的作品”,“可以不经著作权人的许可”。换句话说,评论者可以在不征求作家意见的情况下进行研究学习,而这样的讨论显然与法学专业的人物背景设定不符,更多带有讽刺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缺乏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意味。
青年学者的挣扎之外,学术期刊也有自身的困难,邵瑾“越发觉得办杂志的艰难了,心情不由沉重起来”。这种艰难,一面表现在学术新动向中隐约透露出的对外学术交流的弱化,而这无疑会影响讨论问题的学术价值,刊物的学术质量难免受到影响;一面则与编辑队伍的建设有关,年轻编辑“唯一看重的可能就是编制”,缺少学术积累和学术热情,且难以全身心投入到刊物的工作中。在这里,办刊经费和稿源等问题,并没有得到体现,而由影响因子、转载数据、入选情况等组合而成的考评“紧箍咒”,也似乎未对《半岛社科论坛》造成影响。从这个角度来看,邵瑾对于《半岛社科论坛》呈现出的问题的思考,集中于刊物本身,并未涉及学术评价体系对于期刊的束缚和考量,以及维持刊物运转的外在因素,而这也限制了在办刊压力和难度层面的进一步讨论。
一个颇值得深思的细节是,院长对于邵瑾做好的论坛方案不发一言,却对着会议所用布袋“沉思起来”,建议将印着的“认识你自己”改为“思考一切”。“思考一切”是学术研究的永恒命题,讨论的是科研大方向,而落实到每一个从事研究的个体,“认识你自己”是写作和探索的起点,是选取研究方向和持续进行探索的不竭动力。由此可见,学术界“思考一切”所取得的不断突破,或许可以说正是建立在每一位研究者“认识你自己”的基础上。在给你写信的这几天里,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究竟要怎样做学术?困于论文、课题、职称等考核指标的老师们,行色匆匆,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一切”,却早已没有了“认识你自己”的精力,这样的学术成果真的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近来南京不适宜出行,戴着口罩,骑行在梧桐大道间,随风翻卷的飞絮让人睁不开眼睛,不知道你那里的气候如何?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那一千个哈姆雷特中体现着一千个“自我”,在阅读《观相山》的过程中,你看到了什么呢?
期盼你的回信,祝好!
李杨
2024年5月20日于南京
尹林,1992年生,山东大学文学院研究员。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期刊与文学史研究,兼事批评,写小说、诗歌。有学术文章见于《文学评论》《人民日报》等,文学作品见于《诗刊》《中国作家》等。《中国校园文学》签约作家。
李杨兄台鉴:
生活的随机有明有暗,而缘分则是一种亮色。去岁托夜雨之福得见,相谈甚欢,亦知兄胸中慷慨,言语纵横,几乎不似南方小生,而有些北人的豪放。此次又蒙来信,探讨现居山东的作家艾玛的《观相山》,就接着前面的一点地域“偏见”,谈一谈这部作品。
说句不无骄矜的话,或许与务实的思想理念和较为阳刚的省域印象有关,山东作家们在我眼里,都有一个天然的优势,那就是表达上的明晰。纵然改革开放以来,文学风尚你方唱罢我登场,如川剧变脸般精彩纷呈,形状各异,但山东作家几乎都没放弃这个优势。就如莫言这般汪洋恣肆的风格,读起来也必会给人一种别样的清新,山东很多作家的句子就像好风扑面,能把人带到事儿中去。无论是莫言、张炜、矫健、王润滋,还是近年来的青年作家,都保留了这种风格。
我一直有一种或许无形间“偷”得哪位著名理论家的观点,即文体即观念和立场的表现。试想话本唱词、演义稗史,和“五四”的问题小说,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山乡书写,难道不是因为文体和观念的双向选择么?那么如果把我的地域“偏见”加深一点,就要找一个能代表山东作家的“观念”出来。我认为,这就是直面生活的重大问题和复杂程度,以一种恳切的姿态深耕于普通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借古今之变,抒当世之感。这么说是否立得住?我认为有至少一方面的道理。前日去商洛开贾平凹国际研讨会,大会发言时我就提出贾平凹小说里的巫术等书写,受到一定的楚风影响,而有些偏于“超现实”了。如果我们再结合韩少功、阿来等作家一对比,你会发现山东作家相较之下更加务实。即使是成就较高的莫言、张炜,不断用文化丰赡自己的写作,但他们往往有一个直面现实的小说内核,《檀香刑》《蛙》《古船》等都是如此。
山东人厚道、朴实,也有一点沉重。这是儒家思想的根源,有其作为馈赠的一面,也有作为牵绊的一面。山东作家的写实,是写实事、写实情、写实路(事件发展的一般道路),情感的矫饰成分不多。说了这么一大圈,其实还是想把艾玛放到山东大地上来,虽然她生于湖南。但是在其小说的风格、立场和面向上看,我认为她受到山东文化的诸多影响,并且,她书写的也是地地道道的“山东故事”。
我之所以这么着急地把艾玛看成一个地道的“山东作家”,是因为在“虚写”如此流行的年代,艾玛小说书写的真切感让我印象深刻。她的小说相比于当下大部分玩套路的小说,具有非常明显的故事打磨的诚心在内,并且结构自然,事件发展的节奏也不会让读者感到吃力。
你的信中通过邵瑾的“社科编辑”身份——这当然也是你的身份,来关注到当下青年科研工作者的生存状态和“内卷”问题,进而追问到我们共同从事的科研工作应该如何做、走向何方的问题。我倒是向来通过“势能”的比照来思考问题。我们怜悯包含自己在内的学者,就该想到各行各业的人所面临的一地鸡毛。喧嚣过后,连你我这种饱览诸多文艺潮流的青年学子,也开始回到现实了。这是不是像极了1980年代一顿演绎之后,“新写实”在灯火阑珊处的转身呢?的确,读艾玛的《观相山》,我想到了《烦恼人生》《分享艰难》《一地鸡毛》——但又不完全是,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作品,在前辈们的准备和积淀之后,《观相山》还是有了更加丰富的书写和更加深切的追问。
读《观相山》,表面上可以读出一种摩登之气,甚至有些“性感”的情调,但是越往后读,就感觉内心似乎被“温水煮青蛙”一样开始煎煮。艾玛的本事在于,通过一种被精致包裹的“庸常”叙事,来进入每个人背后的“个人史”,这些“个人史”就如同一粒粒生活的神经,互相勾连,用随机性和巧合的“电子”,激活整个大社会和小群体之间复杂微妙的联系。在这样的生活中,无奈与追求是两种同样必不可少的力,一方面给人“一声叹息”,一方面让人满怀憧憬。从这个角度而言,艾玛是一个立心之后的作家。这种立心,说得夸张点又有了一点“儒”,但是只有立了心,才能发现“真”是文学的最高标准,才敢于如此书写生活和生命的点点滴滴,不去参与喧嚣,而自涓涓流淌。
一如现在你在宁,我在济,我给你复信,你可能在写着别的。我们各自写完手头的,又还有别的,今天交了这个课题,明天填完那个表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的是文债,有的是文愿。也是在压力和愿景之间,生活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终究逢上一个安好的时代,书写就意味着颇有余力。
祝工作、生活、文运都好!
尹林 复
2024年5月21日于济南
“短长书”专栏往期:
第4期 | 《沿途》:在新旧交替中踏浪而行,与时代交汇的心灵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