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家书二十二封（下）
十二、1952年5月16日致卞锦绣
二姊：
上次来信收到，没有就覆，并不是因为已经到印度去了，还是因为工作加倍紧张，无法分心。准备去印度，化了三星期工夫，一切就绪，却因为帝国主义反动势力的阻挠，终未成行。因为准备出国，自己也化了些钱，上月份领薪后，就不够寄一笔回家了。昨天又领了本月份薪金，还是不够宽裕，现在还只能汇三十五万元。以后几个月内，当逐渐设法把债还清。准备去印度期间，在校外部门参加活动，决定不去以后，回到学校的“三反”运动中来，分外忙碌。现在学校开始上课，业务工作又要重新整顿，百端待理。这在新旧过渡期间，人手短缺，也是当然现象。我现在成天忙，精神却是十分愉快，身体也完全恢复了（准备去印度期间，最初还相当虚弱）。祖恩最近又有信来，正预备作覆。家里想也会得到他的信，希望祖辉记得早一点覆他。过几天再谈。
祝好。
之琳
五月十六日
上次写信给祖辉，要他为你刻一颗图章，这次就可以用它取钱。汇票上须找铺号盖章。
1939年1月，卞之琳在太行山
十三、1952年11月17日致卞锦绣
二姊：
前接祖尧来信，知道你害过病，已经好了。希望以后在经济条件的许可下，多注意营养，在饮食方面，不要过份节省。对于先父母，对于死者，我们尊敬他们，就在我们的诚心，不在照迷信风俗化钱。社会情形一般好转，大家的生活都会好起来的。目前也只有想法多生产。不久我的薪金可能调整到多一点（但仍不会赶上上海方面的标准），我就可以按月多寄十万八万元。这次我还只能汇三十万元，以后一两个月内可能还不会加多。我已经随学校搬到城外，最近就要到外边去工作，至少半年以后才回来，去的地方还没有定，如在南边也不一定有机会回海门一次。在我出外期间，每月汇款，学校方面会有人替我办理，大致会比我自己更能按时寄汇。祖恩最近大致一时还省不下钱来寄回家去。他在天津，最近有信来，我才知道他的新通讯址。我把祖尧的信转去了。他的通讯处是：天津025/3军邮第三信箱。我的通讯址是：北京西郊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我出外期间，寄我的信还是由那里转。匆匆，祝好。
之琳 十一月十七日
简释：1952年暑假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成立，卞之琳调入该所并随所迁至北京西郊。此信写于1952年。
十四、1955年8月16日致施祖辉
祖辉：
你进□□□□学校，学一种专门技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当然是好事。祖尧去基本建设局学习也是应该的。只是家中留下你母亲一个人，的确也不方便。这个困难我也想不到怎样解决。如果祖尧六个月以后就可以回到海门，如果四邻关系还好，必要时能够得到照顾，如果你母亲身体还健好，能从大处着想，肯再忍受一时，那就说服你母亲让你走吧。你母亲是否也可以到上海祖恩家暂住几个月？告诉我地址，每月二十元我可以照旧汇去。你到学校后另用费不够我可以寄你一点。一切请你自己和你母亲商量决定。你可以把我这些看法告诉她。
我想顺便问一下，吴学义现在何处，情况如何。原先借他的一笔钱，我过去以为还掉了，所以没有再想起，这几年手头也一直不宽裕，匀不出钱来寄些给他，虽然感到疚心，亦无可如何。现在我多少可以想点办法了。只是我连原先那笔借款的数目也忘记了，请你问问你母亲再告诉我一下；也请告诉我给他汇钱该汇到什么地方。
因为怕挂号信比平信慢，你急于要见覆信，八月份月款就不附在这里寄汇了，过几天上邮局寄，也请告诉你母亲。
之琳 八月十六日
顺便告诉你，我在七月被批准入党作为候补党员了。又及。
简释：卞之琳晚年在一份自传中说：“我于1956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卞之琳：《生平与工作》，《中国现代作家传略》上集第69—75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出版）这是指经过一年预备期转为正式党员。此信附言所说“我在七月被批准入党作为候补党员了”，据此，此信写于1955年。另用费，即零用钱。
十五、1955年10月4日致施祖辉
祖辉：
请你告诉你母亲我已经在国庆前夕中秋夜结婚。对方姓青名林，四川人，是我认识了六年的朋友。你哥哥结婚，我也知道了。想不到我们都挑了九月份作为婚期，也巧。
你们家里情况怎样？我这次结婚力求节约，还是超过了预算，目前手头甚窘。上次我写信说以后每月改寄二十元，就是因为成家后费用较大的缘故。五月份由研究所代为一次寄上一百二十元，是作为五、六、七、八这四个月份的月款的。八月份我又寄三十元实际上应是九月份的月款，二十元再加十元。现在只能在本月（十日）中旬再寄十元，补足十月份的月款。十一月份起每月中旬准寄二十元。因为目前经济情况如此，不能不这样细算，想你母亲一定会原谅我的。
至于你又没有考上学校，我当然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只能劝你再吸取教训，从今后抛弃幻想，踏踏实实，虚心学习，努力工作。你再幻想出外工作，高飞远举，保证你觔斗还要栽得重。现在到处都在精简人员，你的空想毫无实现的可能。国家正在大力推行流入都市的乡下来人回家生产，你是个团员，难道不了解这个政策吗？你在乡下随便找一件工作，只要踏实勤奋的做下去，都有远大的前途。你是团员，一切应首先向团组织上征求意见。我实在不能为你分很多心，我自己为人民服务的工作是不轻的。
祝你们都好。
之琳 十月四日
简释：“九月份作为婚期”，原信“期”字漫漶不清，姑录待考。1955年9月30日正是中秋节、次日是国庆节，卞之琳与青林女士于两节间结婚，此信写于1955年。
十六、1957年5月12日致施祖辉
祖辉：
请告诉你母亲，青林已经分娩，在五月二日早上五点正生一女孩，名字还没有取。现在大人小孩，身体还好。
你母亲害了流行性感冒以后，应注意休养。
你自己我认为还是留在家乡好。一切都要实事求是。你在家乡较有基础，工作也许容易见效，大致更容易对社会有用。一个新时代公民的最崇高志愿就是要做到对社会有用，对人民有用。而且你母亲在家也需要照顾。可是我说这些只是供你参考，决定还在你自己。昨天接到祖尧信说公司动员回乡，又怕回乡不容易找到工作。我当初了解他在家乡合作社工作，我觉得很好，后来听说到上海去临时学习，以后还要调回的，现在不知怎么又变成另外一回事了。原则上，我也是主张他实事求是，不要幻想东跑西跑，能在乡下工作我看对他是最合适的。
我在这里得明白请你告诉你母亲，每月经常接济，我可以一直负担下去的；只是让你们瞎抱幻想到北京来“投奔”我，要我介绍工作，实在使我生气！
新社会里一切都是靠自己，靠国家，人民，决没有什么靠亲戚朋友这一回事，除非自甘堕落，没有出息的旧社会残余才老是幻想走亲戚朋友的路子！我在为人民服务，一直忙不过来，决不能分心为哪一个已经成年或者快成年的外甥作额外服务！你们青年人应该自己想想看。你自己，我相信，倒已经相当明白了。你母亲想不通，应好好劝劝她。至于祖尧，我就同时回信告诉他：我不能给他找什么工作，如果他要到北京来我也决不招待（我家里屋子小得很，本来就不够住），户口也不可能取得（让不相干的人都住到北京来也不符合政策），再不要存什么幻想！年纪青青，在家乡或者什么地方好好工作，都可以有贡献，将来到北京来玩玩却并非难事。
这一向又特别忙了，不多谈。
祝好。
之琳 五月十二日
旧作文本请你寄给我。如见有类似文件也请为我寄来。
简注：卞之琳的女儿卞青乔出生于1957年5月2日，此信写于1957年。“旧作文本”指卞之琳二姐所保存的卞之琳初中时期的作文稿本，这些作文的五篇以《卞之琳的中学作文》为题，发表在《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3期。
卞之琳（右）青林（左）、青乔，全家福。1962年
十七、1970年9月11日致施祖辉
祖辉：
我已在七月十三日到了这里河南（东南部离安徽不远）息县。哲学社会科学部在这里办五七干校，头一批两个所是去年十月就下来的。今年上半年又下来了其他各所。我们外国文学所下来是最后第二批。这里盖了一些房子，有几个别的所住了进去。我们现在还住在老乡家里，我们几个住的恰巧是一个生产队借给的空牲口房，最近他们要堆放棉花，我们就要搬住一处工棚。居住条件是很差的，但是我们都能适应。干校领导照顾我们，已经让我们所开始准备盖房子，今年大约可以在自己的新房子里过冬。
我们学部去年下来的两个所一般都带家属，今年下来的一般都不带家属。我也是一个人下来的。你舅母已在今年初去了北京市东城区五七干校，在远郊区的顺义县，每两星期回家一次。她们在干校一年期满，可能另行分配工作，到时候分配到什么地方，会不会在北京市区，就很难说。我们这里只提一辈子走五七道路，谁也不作自己在这里会住多久的估计。
青乔今年上半年住过她的姨母家，就近上清华大学附属小学，后来就在附小住宿。她在暑假前是六年级，暑假听说六年级都还不毕业，到寒假和五年级一起毕业。最近几星期没有接到信，不知道她是否继续还在那里住校。
我自己在此当然不能“离队”。家里照新规定在北京只能留一间房。我们一家人居住安排，还是个问题。现在一切就首先看你舅母在干校毕业后分配到什么地方工作。我们在农村安家落户，看来只是幻想，虽然我们还是心不死，希望能够实现这个愿望。
我在这里什么劳动都参加，夏天赤膊劳动，下池塘洗澡，皮肤已经很黑，除了还有失眠等老毛病，一直很健康。我们所在这里大家表现不错，屡获好评，现正开展建立四好连队运动。
海门乡下情况怎样？今秋是否又获丰收？你母亲身体怎样？你们一家人怎样？
祖恩在上海的通讯址，我忘记了，来信时请附带告诉我一声。
祝好。
之琳 九月十一日
通讯处：河南息县东岳公社学部干校外文所
简释：张曼仪《卞之琳生平著译年表》1970年所述，“7月随外国文学所全体同事到息县东岳干校”（张曼仪：《卞之琳著译研究》第217页），与此信所说“我已在七月十三日到了这里河南（东南部离安徽不远）息县”正合。此信写于1970年。
十八、1971年9月26日致施祖辉
祖辉：
国庆节快到了，原以为争取同你舅母和青乔一起回海门和浙江去一次，哪怕每处只住一、两天，总还有一线希望，现在肯定暂时又走不了了。这里许多人都有家事或“紧急事”要回去，所以探亲假、事假都紧紧排了队，要调动一下，都不容易。现拟再等个把月，再提请事假，看十月底或十一月份还能否有希望走成，同时也得看你舅母那里到时候能否抽身。
我是十八年没有回家乡了，你舅母和青乔从没回去过，想一同回乡一次，特别是你母亲年纪大了，听说身体又不好，想见见面，这已是迫切的夙愿。亲眼看看家乡的变化，“学大寨”的样板，也是“见世面”、受教育的需要。所以我还是想争取，今冬不成，明春也行，并且一定要全家来。什么时候决定，一定先写信告诉你们。
你寄来的小册子，我看过了，已转寄给你舅母看。今夏浙江干旱，海门怎样？现在是否准备收割晚稻和采摘棉花了？这里雨水却还调匀，可是现在集中搞运动，不接触外边实际，也不知道秋收会怎样，只猜想大概不会错。
我们这里还是集中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到明港来已经半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祝好！问候你母亲和你们一家人。
之琳 九月二十六日
简释：“我们这里还是集中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到明港来已经半年”，这些事都发生在1971年，此信写于1971年。
十九、1983年12月23日致施祖辉
祖辉：
十二月十七日信收到，得悉你母亲国庆节忽然发重病，应该是中风或小中风吧，心情沉重，幸治疗及时，现在精神、饮食、说话已接近正常，不无小慰。北京一位著名老作家，也是我的老朋友，年逾八旬，今年初也发这样病，住院回家，至今也只恢复到这种程度，他家里人每天轻轻帮他动动一臂一腿，扶起来坐坐，已日益好转，你们也请同样照料，只是也一样不叫她多说话。
国庆节后来信，我们并未接到。不幸这期间开始，先是青乔又发病，你舅母着急也开始重犯一九七七年至一九七八年一年半的严重焦虑症，十一月下旬起，一个住院，一个在家，分离治疗，估计青乔到春节可以出院，你舅母也就会好转，也请放心。现在一方面雇人陪住院，一方面就近请亲戚来家暂时照顾，就是三间一套住房，挤不下人，我一星期几次亲跑去机关，要求暂借房用，至今还没有解决，青乔出院后更难安排在家护理，所以还得奔走呼吁。我身体虽也大不如前，但人越老工作越繁重，相信还顶得过来，争取十年里完成我应完成的任务。今年四月曾到苏州开会，会后连上海都没有去就赶回北京，不得不经常熬夜到下一、二点。各方面来信来件，积压了不知多少，有的只好置之不理，所以你们那边也长久没有去信了，要回家乡一行，实在难办，还请原谅，希望明年一切好转，如到上海开会，尽可能设法回乡看看你母亲。
祝好，问候你们三代全家人。
之琳
十二月二十三日夜半
所附别人写我的简历，过几天得空看看，订正后再寄回。从此我想起，我曾问过你们那里解放后我还见过的那本手抄本宋朝始订的卞氏宗谱，我摘录了一点的，后来还找得到否，未得回音，现在我重提一句。
简释：《卞之琳纪念文集》中家信编者施祖辉说明：“此信写于1983年，北京。”“我的简历”，是施祖辉以汤家乡修志办吴文龙的名义起草的一份卞之琳“生平简况”，寄给卞之琳要他审订的。
二十、1991年6月22日致施春柳
春柳：
接信，知道你在上中专，学无线电技术专业，先讲实用，好。学语文当然也重要，首先却也在于掌握表达思想的能力。文学修养有点自然也好，但也不要着迷，尤其对于诗。是非得失，难有标准。选诗讲诗的也可能起误导作用。戴望舒《雨巷》语言浅白，只是表现作者当时的一种心情，就从文本（字面）上去了解得了，不用穿凿，另外猜想它写给什么人。至于《我用残损的手掌》，是戴在抗战后期日军攻占香港，被捕入狱后写的，假托手摩地图，寄托怀念祖国的情思。当时山河破碎，地方腐败，只剩一角干净土，寄予希望。如今年轻人（连你父亲一辈人）太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所以难懂，实际上比当时以及其后的一些直露的喊口号式的诗远为耐读。海门情况今日变得美好了，应是意料中事，可是过去汤家镇故址一带的变化，你父亲也没有亲见过，去年江苏一个师院研究生居然到汤家镇找你父亲了解我出身地和我幼年在家情况，回去画了地图，写了一点关于我的传闻，很不符实情，我很不高兴，老实不客气回了信，告诉他如研究我的作品，没有什么新见，不要到我难得回去、与写作关系不大的出生地捕风捉影，找材料，结果他换了研究论文题。
我年迈体弱，步履维艰，什么地方都懒得去，幸还未发现有什么会致命的急性病症。懒得写信，如你写信回家，请代问候你们一家人。
你们学校大概快放暑假了，希望这封信还能在学校赶上你。
祝好。
卞之琳 六月二十二日
简释：《卞之琳纪念文集》中家信编者施祖辉说明：“此信写于1991年，北京。春柳为施祖辉女儿，之前曾向卞之琳先生表示热爱文学。”
晚年卞之琳
二十一、1994年12月19日致施祖辉
祖辉：
祖国、故乡，日益繁荣兴旺。我辈文教人员重受经济压力，承不忘远方老朽，惠寄二百元贺寿（我一向不喜欢“过生日”），实属不易！特函答谢，顺贺你们阖家及近亲年禧。
之琳 12月19日（’94）
二十二、1999年 3月6日致施祖辉
祖辉：
谢谢来电（电话）贺春节，这一阵贺岁应酬较多，应接不暇，有些电话就接不上，给你打电话，显然又因乡间平房，活动范围广，又找不到人。我近况还好，只是前年住医院几个月后，由原来能全自理生活，变成自理生活有点困难，手抖加剧，几乎完全不能写字，过去所写文字，散见报刊及一些单行本，现在收集编理成集很不容易，所以尽可能谢绝来客访问，若不被原谅，也就听之。草草祝候你们阖家。
之琳 3月6日夜
简释：据张曼仪、沈文冲、青乔、江弱水编《卞之琳年表简编》（载沈文冲编著《卞之琳传略》，卞之琳研究会编印）记述，1997年8月20日凌晨卞之琳在书房不慎摔倒，住进协和医院后，12月2日出院回家（见该书第53页）；卞之琳在1998年12月15日致郭龙信中也说：“去年从夏到冬我又住医院半年，回家后手脚更不灵便了，几乎完全不能写字”。综此，“前年住医院几个月”之“前年”当是1997年，此信写于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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