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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诗圣”之前 杜甫有怎样的前半生
来源:解放日报 | 王炳文  2024年07月08日08:59

如果要列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几位诗人,无论标准如何,杜甫(712—770年)无疑都会入选。因为他是“诗圣”,他的人文情怀与悲悯之心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那么,杜甫是如何成为杜甫的?对于杜甫的前半生,我们似乎还比较陌生。

这或许是在今天,王炳文还要写《杜甫的历史图景:盛世》这样一本“杜甫传”的原因。

正如张国刚在本书序言中所说的:“作者下笔的重点不是杜甫的游历,而是杜甫的时代;不是杜甫的生活,而是为什么会出现杜甫,杜甫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生轨迹。”本文摘自《杜甫的历史图景:盛世》,有删节。

辨认“旧乡”成为一种困扰

关于杜甫的家世,最具代表性的当数《旧唐书·文苑传》里的说法:“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此论影响至深。不过,当我们将杜家代际变迁放置于长时段历史中进行观察,会发现这个说法其实存在很大的片面性。

北周时的杜叔毗生有五子,杜甫这一支,是杜叔毗的第四子杜鱼石之后,世系传承为“杜鱼石—杜依艺—杜审言—杜闲—杜甫”。

从隋末(7世纪10年代)杜鱼石任职河内郡,到武周中期(7世纪90年代)杜审言的子女全部出生,杜家已在东都附近繁衍生息近一个世纪。在圣历元年(698年)杜审言贬谪吉州之前,杜家在东都有着稳定的生活。这个时候,杜闲等年纪稍长的孩子已经成长为十多岁的少年,他们心中深深种下了对于东都故乡的认同。《旧唐书》“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的说法,其实就是对杜家7世纪居住状态的一种局部描述。随着入唐第四、第五代人物杜闲及杜甫长大成人,这种说法成为杜家的常识,却也逐步与现实情形背离,因为从武周末年开始,杜家已经不断向京师发展,在长安营田置宅。到了8世纪中叶,杜家恐怕已经很难被视为洛阳人了。

因此,如果以6—8世纪近三百年的长时段来观察,会发现杜家的祖居地,或说“旧乡”,其实一直在缓慢变迁。其中公元6世纪的北周和隋代,是杜家从襄阳向北迁移的过渡期,杜叔毗及其长子杜廉卿等人还可以说是襄阳人。从隋朝末年到武周中后期的整个7世纪,杜家的家族主体已经转移到了黄河两岸的怀州和洛阳,并在洛阳生根发芽。对于杜鱼石、杜依艺、杜审言、杜闲先后四代人来说,他们已经是地道的洛阳人氏了。而从武周后期开始,杜家逐步向长安迁徙,在万年县的杜陵站稳脚跟。

对于杜甫而言,辨认“旧乡”成为一件让他略感困扰的事。一方面,他的祖父杜审言、父亲杜闲都葬在洛阳以东的杜氏大茔,他也在服完父丧后重整偃师祖宅,按说这里才是他的祖居地。然而另一方面,随着杜审言以降三代人在京师的经营,杜家依托宗族关系,在杜陵建立起全新的居住区域。相较于襄阳,京兆本就是杜氏更为古老的郡望。职此之故,杜甫心中的故乡颇为含混。在他的诗中,我们能看到“春风回首仲宣楼”(《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样对襄阳和洛阳的感怀,但更多时候,却是“西归到咸阳”(《壮游》)、“故国平居有所思”(《秋兴八首·其四》)这样对长安生活的认可。在给玄宗的《进封西岳赋表》中,他明确自称“臣本杜陵诸生”,这也最清楚地诠释了他所谓的“中岁贡旧乡”(《壮游》)其实是指由京兆府擢选为乡贡进士。

从家庭关系审视中古士族

杜甫出自京兆杜氏,他的身上具有中古士族的普遍特征。杜甫与李义、狄博济诸人叙旧,在盛赞“神尧十八子”(《别李义》)及“狄公执政在末年”(《寄狄明府》)的同时,每每不忘以“子建文笔壮”或“在汝更用文章为”诸语称道其学术,充分体现出家学礼法在士族中的崇高地位。他用“代北有豪鹰,生子毛尽赤”(《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夸奖李氏一门,以“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梳理与王砅一家的亲缘关系,足见中古士族对于谱系传承与郡望姻亲的矜耀重视。至于他早年“立登要路津”的自我期许,“致君尧舜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政治理想,献赋获得出身后“家声庶已存”(《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的如释重负,以及困居夔州仍然看重的“画省香炉违伏枕”(《秋兴八首·其二》),则是其仕宦追求的真实写照。凡此种种,反映了杜甫身上的士族属性,这方面的研究已经相当细致。

不过,无论是整体探讨还是个案分析,对中古士族的研究大体不出家族范畴。但社会终归是由一个个细致而微的家庭构成。

诚然,士族推崇郡望,重视姻亲,但这些伦理与亲缘因素,其实是建立在家庭经济之上的。历史学者们借鉴了韦伯的三位一体分层理论,从中古士族社会中析出了身份、财富、权力三种要素,在陈寅恪归纳的士族属性中引入了经济维度,使我们对中古社会的认识进一步深入。杜家在6—8世纪的迁徙路线,可梳理为“襄阳—怀州—洛阳巩县—洛阳偃师—长安杜陵”。伴随着这一过程,杜家的居住地实际上在不断优化,由汉水流域迁往黄河两岸,一步步接近洛阳,最终向西在长安扎根。这是一个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不断趋利的家族迁徙过程。“京兆杜氏”的自我介绍,流露出杜家对京师居民身份的重视,只不过这种心态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外衣。

套用托尔斯泰的名言,可以说,士家大族的情况总体类似,具体的家庭却各自不同。因此,当我们摆脱郡望等士族研究的束缚,将杜家的百年变迁析分为一个接一个的核心家庭时,会发现很多问题都浮现出需要进一步解决的可能性。杜家的代际传递、家产析分、内部张力、女性形象,都在这种视角转换中变得清晰而立体。这些问题不能说迎刃而解,但至少不再遮遮掩掩。

“诗史”为“历史记录者”

与汗牛充栋的笺校著作相比,现代史学意义上的杜甫传记不算太多。1952年,洪业出版了专著《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对杜甫一生做出系统的叙述与考证。书分两册,上册为传记正文,下册为注释附录。同一年,冯至也出版了《杜甫传》,篇幅小于洪氏作品,但在国内影响甚久。1971年,郭沫若出版了他最后一部专著《李白与杜甫》,虽为专论,实则涵盖了杜甫一生,从史学角度提出很多新见解。1982年和1988年,陈贻焮先后出版了《杜甫评传》上卷和中、下卷,篇幅上远超洪、冯二人著作,在史实考证与诗篇分析上都很细致。1993年,莫砺锋出版了《杜甫评传》,史证较少,重文艺批评与评价。上述传记使我们对于杜甫个人经历与时代背景的理解,较传统的年谱更为深入和立体。不过,已有的杜甫传记在关注重点和谋篇布局上,仍然带有很强的年谱印记。与一般历史人物的传记相比,杜甫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尤其显得空白。着墨最多的部分,大致是在杜甫中年以后。此外,安史之乱在杜甫生命历程中被赋予了过多的历史意义。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与杜甫遗留下来的诗作特点有直接关系。我们知道,目前存世的杜诗大约有一千五百首,这些诗作在年代分布上,呈现出典型的指数增长特征。如果再将诗作的字数考虑进来,则我们今天看到的绝大部分杜诗,其实是中年以后杜甫的人生记录,以及集中于夔州等地的暮年回忆。在天宝后期进呈玄宗的奏表中,杜甫自述“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进雕赋表》),而现存杜甫此前的诗作不过百余首。换句话说,仅天宝以前杜甫散佚的诗作便有上千篇,对探求早年杜甫的生命历程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缺憾。

杜甫的“诗史”之名由来已久。编成于9世纪下半叶的《本事诗》,对于杜甫有如下记载:“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诗史”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杜甫作为历史参与者,给后世提供了他所独见的原始史料。“诗史”与“诗仙”“诗佛”等称呼一样,被界定的核心都是后一个字,这里的“史”不是历史,而是史官、史家,用今天的话讲,叫“历史记录者”。《公羊传》说:“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抛开经学而论,所见、所闻、所传闻其实是对历史记载的一种分类方法,即历史学界所谓的原始史料和转述史料,其背后则是当前史料批判所谓的撰述意图。威廉·狄尔泰(1833—1911年)认为,“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加以把握和解释的过程,是在一个由各个阶段组成的漫长的系列之中发生的”“归根结底,自传可以扩展成为对于历史的某种描绘”。这种描绘虽然是有限的,却足以通过个体与世界的经验关系而充满意义。

杜甫以亲历者的身份,用存世的一千五百首诗歌记录了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细节,并成功地将其贯穿于自己的生命历程之中,最终构成了一部狄尔泰眼中标准的自传。借助丰富的个体经验,他的生命史与8世纪中叶的唐朝历史激荡交融,释放出超乎想象的能量。这恐怕才是“诗史”的真正可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