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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衣文录》:比孙犁寿命更长久
来源:北京日报 | 萧跃华  2021年11月26日08:20

我逐字逐句拜读过孙犁书话随笔类大作六部,今年又集中精力通读《孙犁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打印了11万余字的读书笔记。这次看到《书衣文录全编》(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影印出版,按捺不住又从头至尾认真拜读。这些买书、包书、读书的文字虽是几度重温,却如他乡遇故知,越读越亲切。姜德明说:“孙犁的文字百读不厌。”信然!

买书——取法乎上

孙犁对鲁迅作品运用之娴熟,对鲁迅精神理解之透彻,水平不在鲁迅研究专家之下。他于上世纪40年代出版《鲁迅、鲁迅的故事》《少年鲁迅读本》。新中国成立后撰写《人民性和战斗性》《鲁迅的小说》《全面的进修》《关于中篇小说》等论述鲁迅创作和精神的理论文章。作品中随处可见鲁迅的影子。

孙犁七十忆往:“我对书籍、报章,欣赏的起点很高,向来是取法乎上的。”他失业在家想订《大公报》,找新婚不久的妻子化缘不成,自尊心受了一点损伤,只好硬着头皮向父亲要钱。

“订一份《小实报》不行吗?”

他不屑一顾市民小报,没有说话,退了出来。父亲爱子心切,晚上对他说:“愿意订就订一个月看看吧,集晌多粜一斗麦子也就是了。长了可订不起。”

不久,孙犁到安新县同口镇小学任教,月薪20元。他节衣缩食函购上海进步书籍,看到《海上述林》征订广告立即汇款。这是鲁迅抱病为亡友瞿秋白出版的著作,亲自校对设计题签,绒面金字精装,皇皇681页,日本东京印制,印数500册。鲁迅收到样书当即分送郑振铎、叶圣陶、宋云彬、夏丏尊、台静仁、许寿裳等,又通过冯雪峰赠送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共领导,17天后鲁迅病逝于大陆新村寓所。

孙犁捧之珍若拱璧,秘而藏之,即使好友也不外借。七七事变,孙犁参加八路军,家人将书籍藏于草屋夹壁,被汉奸引敌拆出掠走不知去向,他听说伤心不已。1949年冬季进入天津,战友杨君负责接管工作,书架插有两册《海上述林》。同伴湘洲笑曰:“还不拿走一本!”孙犁连忙抽出品相较次者满载而归。

孙犁14岁开始鼓捣旧书残籍,鲁迅线装《中国小说史略》为其购书之始。《鲁迅日记》出版后,他按图索骥,《李太白集》为其首置古籍善本之一。那时孙犁稿费版税较多,田间劝他到北京买四合院。他与老伴商量,老伴想起土改时家里房子被分,死活不同意。孙犁索性放手买旧书。他除逛旧书摊,就往南京、苏州、上海、北京等地书店索目录,划上圈寄回去,家里台阶上每天都是邮局送来的大包大包的旧书。截至1976年2月,见于鲁迅书账的线装书,孙犁已有十之七八,且版本相近,其中不乏一些珍贵的版本。

买书的欲望和其他欲望一样,总是贪多务得的。孙犁先后买过《世说新语》启智书店铅印本、四部丛刊黑纸本、唐人写本、中华书局影印本、湖南思贤讲舍刻本,《孽海花》真美善书店原版二部、三联书店版一部、中华书局版二部,甚至鲁迅从不关注的新书也纷纷登堂入室。他晚年编了份藏书目录分赠爱书的朋友,藏书数量大概比鲁迅的书账只多不少吧!

包书——如痴如醉

鲁迅自己修书,也请琉璃厂的师傅修书,但自己不包书,更遑论封面题字了。孙犁从小就学会了包书,目前发现书衣文存最早始于1956年春季的《仇文合制西厢记图册》,最晚止于1995年4月30日的吕震《宣德鼎彝谱》。是年5月孙犁下楼散步偶感风寒引发老年疾病,从此不再包书,亦告别了文字生涯。

孙犁包书就地取材。牛皮纸信封、寄书包装纸、报纸大样、糊墙纸等拿来就用,甚至连市委宣传部春节慰问病号的水果包装纸也不放过,客人一走立刻倒出水果包装《小说枝谈》,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呜呼!爱书成癖,今包装又成癖,此魔怔也。”

孙犁包书舍生忘死。他之于书,刷之擦之,粘之连之,污手染肺,时有不适,然乐此不疲。唐山大地震后晚上余震,大家都往院里跑,孙犁磨磨蹭蹭,忽然想看《三希堂法帖》释文,“遂从柜中取出,量纸裁装,如地大震,则一切覆埋。幸而平安,则仍为人生一乐也。”

孙犁坐在桌前包书,心情是平静愉快的。专心致志修补破书,就像女同志织毛活、补旧衣一样,确实是很好的休息脑子的工作。上级发还扣压的书籍,孙犁几无例外地给它们包裹了新装,这样的工作持续了两年之久。这些“宝贝疙瘩”在外播迁日久,孙犁“把它们修整修整,换件新衣,也是纪念它们经历一番风雨之后,面貌一新的意思”。

当然也有消愁解闷的疗效。孙犁老伴去世后,战友魏巍给他介绍了北大才女张保真,当时她人在江西。孙犁一天一信,或两天一信,仅11个月就写了112封,装订成五册。婚姻后期孙犁“情感尤其波动”,萌生“有晚离不如早离之想”,包书消遣度日,其中30多则书衣文录记录了当时心境。这些真实反映孙犁无法倾诉的悲愤的“情书”,随着婚姻破裂被他用来生火炉了,那些书也被打包尘封起来。

孙犁八十晋二时检书至《十国春秋》,忽见与张保真离婚前闹纠纷的这些书衣文录,一一剪下,贴存他处,“念及身后,故使之与书本脱离”。可这次编者对其藏书进行全面清理,发现并收入这批未曾面世的手稿,孙犁地下有知该不会生气吧!孙犁为《达夫书简》题跋云:“单从爱情而言,郁氏可谓善于追逐,而不善于掌握;善于婚姻前之筹划,而不善于婚姻后之维持矣。此盖浪漫主义气质所致也。”我们能否把这段话看作是他的某种自我评价?

孙犁暮年自怨自艾:“我包书之时间,实多于看书之时间。然至今日,尚有未及包装者。”可见藏书之富有,包书之耗时。

读书——别具匠心

孙犁好读年代久远之书、孤行苦历之书、时代进步之书,读得很认真,一个标点也不放过。他中学时代对文艺理论产生兴趣,系统阅读了鲁迅译著《艺术论》(卢氏)、《艺术论》(蒲氏)、《文艺与批评》《文艺政策》《出了象牙之塔》《苦闷的象征》,以及苏俄其他文学理论著作和欧洲文学发展史。对中国古典文论《〈诗经〉序》《〈文选〉序》《文心雕龙》《诗品》《文赋》等下过案头功夫。孙犁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之初,就基本掌握了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确立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

他的短篇小说《荷花淀》《芦花荡》等在《解放日报》副刊发表后,轰动延安,《新华日报》和全国解放区报纸纷纷转载。孙犁鲤鱼跳龙门,由鲁艺文学系研究生提升为教员,讲《红楼梦》表现的是贾宝玉的人生观,课堂上与系代主任舒群争论。舒群说《红楼梦》是批判贾宝玉的人生观,引书中《西江月》为证。那时孙犁刚过而立之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

孙犁的评论创作与文学创作各居其半。老院长周扬看到他的“文集”大为惊讶:“你写了这么多辅导文章,过去我都不知道。”细细品味书衣文录,其中记录向阳大院的嘈杂、房管部门的拖沓、私家藏书的厄运、周恩来逝世的哀思,还有对津门人际关系的不适应,对文坛纷繁复杂现象的忧虑,对党风、政风、社风、民风的关注。这些孙犁自称的“实彼数年间之日记断片”,尽管大多与书的内容无关,但吉光片羽中,评论家、小说家双峰并立的身影呼之欲出。

孙犁写得最动情感人的是由书衣文录衍生出的读史笔记,尤其是人物传记方面的系列文字。他联系时代背景、人生际遇,不虚美、不隐恶,言人之所未言。譬如比较韩柳苏文论:“我以为柳宗元的最好,全包括在他写给友人的书信中,他的文论切实。韩愈则有些夸张,苏东坡则有些勉强。”比较欧苏文风:“苏轼宗韩,为文多浮夸嚣张之气,常常是胸中先有一篇大道理,然后归纳成一句警语,在文章开始就亮出来。欧阳修的文章,常常是从平易近人处出发,从入情入理的具体事物出发,从极平凡的道理出发。”他对司马迁、班固、卢杞、王叔文、宋之问、刘禹锡、石涛、罗振玉、王国维等历史人物的评价深刻而又动人,令人心折意报。对时代与作家、文艺与政治、做官与作文、人品与文品等论述,低回绵远。孙犁说:“中国的文化传统,是宽容的,并不以人废文。”但当有人将周作人、沈从文捧到不应有的高度,他也发表“不宽容”的看法。

鲁迅无疑是孙犁的人生导师。鲁迅书信是孙犁最后阅读的书籍之一。但他推崇而不盲从。鲁迅反对读选集,他说这要看情况而定。鲁迅反对读《文选》,他在唐山大地震时每晚躲在蚊帐里读上几篇。孙犁读书有自己的原则和坚守。

我时痴心妄想:如果删减合并补充相关内容,完善版本目录知识,适当选入读书记和理书记并辅以相关版本图录,新版《书衣文录全编》成为当代《集古录跋尾》亦未可知。孙犁估计:“我的作品的寿命,可能是五十年。”他深知文坛上的尺寸之地,文学史上的两三行记载,都不是容易争来的,绝大部分作品会被后人忘记。可我觉得,《书衣文录》的寿命会比孙犁的寿命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