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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汉语传承还是要回到经典
来源:澎湃新闻 | 李思洁  2021年12月29日08:11

《行读中西的人文课》

“课本只能给我们提供相对抽象、概念化的符号,只有当我们亲身体验当时的写作与发生现场,才能更深入地理解作者写下一部经典时的心态与思想。”今年12月,樊阳的人文读本《行读中西的人文课》出版。

樊阳,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双语学校语文高级教师,教育部全国模范教师,拥有三十多年的语文教龄。在樊阳看来,对语文教学而言,只有教科书的教学方式是远远不够的。三十年前,樊阳创办了“语文小组”,后来改名为“人文讲坛”,“它不仅仅是对语文课的补充,更是立意在生命成长的角度”。樊阳将全人教育理念融入语文教学,在教科书之外加入大量书目阅读与实地行走,形成他独特的“行读”教学模式。

在《行读中西的人文课》新书发布会上,樊阳详细介绍了他是如何带领学生进行“行读”的。“我们每一次行走之前都会进行相关书目的阅读,还有跟景点相关的一系列文章、古诗词的阅读。这些阅读首先会激发你对这个地域所代表的某种文学文化意象,历史现象或其他的社会、政治、经济等等方面问题的思考。”

“当我们带着疑问去走进这里的时候,无论是文物古迹还是山川河流,你都可能会进入到一种‘行读’的状态,这种状态和我们读书的状态其实是暗暗契合的。因为读书其实是由这些文字激发了我们的想象,激发了我们的疑问,让我们在文字的海洋当中去探寻。那么在现场行走同理,而且它更能激发出一种综合性的、牵涉到各个学科门类,包括地理、历史、艺术等全方面的感受与想象,特别是会激发你对生命本质、世界本质的一些本源性的思考以及情感激荡。”

日前,樊阳接受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对于他这样一位基层语文老师而言,汉语不只是使用工具,是每天的工作,不只教授汉语,更是通过课堂传承汉语和中华文化。

澎湃新闻:从事语文教育三十余年,你认为目前基础语文教育存在什么欠缺?

樊阳:一个最核心的问题,即语文的实践性没有体现出来。我一直推崇的语文教学是一种人文教育,应该注重“行读”的理念。“行”既是实体的行,要把它带到实体的生活中;它同时也是思维的行,用朗读、表演或者小组讨论等方式来增强学生的言语实践。用这些方式让他的思维行起来,动起来,而不是仅仅告诉他这篇课文写了什么,中心是什么,完成课后的练习就能把语文学好,这并不是语文教学的本质与目的。

当然,有一些东西是要记的,比如一些经典的古诗文作为语言材料积累下来,但这只是语文学习中的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要将文本视作一座桥梁,在过桥的过程当中感受到思想情感之丰沛、行文之逻辑、文辞之优美,思维与鉴赏能力得到潜移默化的提升,而在丰盈的体验探究中也自然而然地产生对文化的理解与传承。

澎湃新闻:让学生学会阅读,爱上阅读并养成阅读的习惯是人文教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认为阅读对于学生,乃至成人的意义何在?

樊阳:首先我认为阅读是每个人天然的一种需要。所有人小时候都是喜欢听故事、读故事的,我们通过故事来探究这个未知的世界。但是为什么到了初中以后就分野了,怎么有的人不喜欢读书,只喜欢做题目?其实是因为他对阅读的天然喜爱被功利教育给遮蔽了。有时候我们的家长还有老师总是盯在功利的分数上,反而把孩子对阅读,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给抹杀了。

我们不能光以考试得高分作为成功的唯一途径,或者说作为不阅读也能“成功”的借口,我们真正应该去看的是学生成人之后的生命质量,要看他们是否拥有更多的发展空间,是不是成就了自己,他们能否挖掘出自身潜能,发现自己最本质的追求是什么,并且完成这些追求,这样才能更好地体现出生命的价值,这也就是我们说的全人教育的意义所在。

一个完整的人应该追求人格完善和心灵的超越,如果只是停留在眼前这种功利的计算,其实不是真正的幸福。一个大富翁,如果只是盯住这些钱本身,他只是个可悲的守财奴而已。这不是酸葡萄心理,而是人类文明几千年来不断在证明的一个真理——无论具体的生命样态是怎么样的,如果一个人一直没有一个超越于物质利益之上的追求,那么他的生命可以说是一种干涩的、贫瘠的、乏味的、单调的,甚至是痛苦的。

所以我一直认为,我们的语文课必须要有书籍阅读。书籍对于一个人的成长,生命的价值来说是极其重要,它是人类文明的最集中的、最顶尖的一种体现,但这恰恰是大多数语文教学所欠缺的。我们过去一直沿用19世纪德国产生的适合于大工业时代的分科制学科教育,为了追求更高的效率,我们会节选书籍当中的非连续文本,最终演变成只有篇章阅读的“碎片化”的语文课。尽管后来强调单元教学,强调它的整体性,也一直在说课外阅读是很重要的,但一加上“课外”二字,老师、学生与家长就觉得这是可有可无的。更重要的是,“课外阅读”意味着不会进入考试,随着考试之风、功利之风愈演愈烈,一切教学都围绕着功利的直接目标,那么读书的人就越来越少。这实际上和语文教育追求的本质相抵触。

于是,我做老师不久,也就是1991年11月,我就在自己的两个班上成立了“语文小组”,作为语文课的补充。2001年上外双语建校时,我把整本书阅读带到了全校语文课堂。其后我觉得光说是语文课的补充就显得单薄了,应该立意在整个生命的成长维度,所以后来我就把它改称“人文讲坛”。现在其实大家都普遍地认识到,不仅仅语文课,所有的课程其实都应该贯穿阅读,只是说语文课的阅读作为更突出的一种。接受采访前,樊阳在批改学生的人文行读课程作业——每位学生在纸条上写下自己感兴趣探究的三个省,再由樊阳统一整理到一张班级探究地图上。

接受采访前,樊阳在批改学生的人文行读课程作业——每位学生在纸条上写下自己感兴趣探究的三个省,再由樊阳统一整理到一张班级探究地图上。

澎湃新闻:樊阳老师的人文讲坛与行读课也已经创办三十年了,可以举个例子介绍一下讲坛的教学模式,它相比传统语文教学而言,优势和特色体现在哪里?

樊阳:目前来看,整本书阅读已经进入中学语文教学,但是我们仍然需要进一步地让语文走进生活,和生活实践相结合。所以我创立人文行走,带学生走进生活,让他们通过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做,去发现、去运用言语,在运用的过程当中提升自我。我们课程的设计与行读路线规划以我为主,加上人文讲坛毕业的优秀学生和志同道合的其他学校教师,12个人组成一个公益团队,进行领读书籍、时文讨论、哲学微课等课程的实施。

比如之前刚做了一期鲁迅主题的人文行走,我们沿着“鲁迅小道”走,着重体验鲁迅到上海后的十年中,他的心路历程和他的思想情感的世界。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鲁迅都是一个斗士的形象,一个革命家的形象,因为大家对于鲁迅一般是通过教材得知的,是十分概念化的一个抽象符号。但是我们通过行走就建立了对鲁迅更全面的理解。比如我与学生走到横浜路上景云里的鲁迅故居,学生能够亲身体验到一排排石库门弄堂小区幽静的氛围,体会到鲁迅当时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环境。那么我们再联系实地行走之前阅读的书籍《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进行思考,他当时为什么选择居住在这里,这个环境对他的心态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等等。

一路上我们还能看到《为了忘却的记念》当中柔石的雕像,还会横穿四川北路到鲁迅第二处故居,读过文章的人都知道里面很有名的一个片段,“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仓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这看似幽默的语句,放在发生现场和柔石被杀害的场景复现重合在一起,其沉痛与悲愤让行走者不由唏嘘落泪。鲁迅小道上还有一个鲁迅的脚印,我们走过那里时,同学们就会去试一试自己的脚,来观察一下同学当中谁的脚印与鲁迅的脚印最贴合,那么他们很快就能发现是比较瘦弱的女生才跟鲁迅的脚是一样大小的,这说明什么?在肺病的晚期鲁迅其实是非常瘦弱的,而正是以这样的瘦弱之躯他向黑暗的社会发出自己最强烈的呐喊!

随之我们一起朗读鲁迅的《自题小像》“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诗句。这既让学生回忆起散布在课本不同单元中的萧红《回忆鲁迅先生》、周晔《我的伯父鲁迅先生》等回忆文章,更激发学生下去进一步阅读相关文章与书籍,去探究领会鲁迅的精神动力。这是在普通课堂上很难感受到的。所以说,在写作、历史或文本发生的现场能更生动全面地还原文中的情境,学生行走在现场更能感受到作者表达的情感深度,更能激发深入的思考,并进一步激发学生继续阅读探究的热情,构成一个不断阅读、实践,再阅读,再实践的良性认知过程。这就是行走课程超越传统学校语文教学的一点。

澎湃新闻:你如何看待现在网络环境下流行的汉字缩写与“梗”文化?这些新型词汇、新型语法的出现对于汉语的传承与发展来说是利是弊?

樊阳:语言是动态的,产生很多新词汇很正常,既然存在吸收与发明新词汇的机制,那么同时也肯定会存在一个动态的淘汰机制。我的看法是,这些新词不能一味地否定,但是我提倡要谨慎地使用这些词语,它们有没有生命力要用历史来说话,要过十几年、几十年之后才能得到证明。比如“点赞”这个词,它也是随着新媒体的出现而衍生的新词,它就一直存活了下来。很多时候,大家使用这一类新词只是追随潮流,它是一种圈子文化的衍生物,因为网络时代会给个人带来一种孤独感,我们在使用这些词语的时候会感受到被同一个圈子的人接受并认同的亲切感。但它只是解决了一种暂时的心态上的问题,不能根本地使人心灵充盈丰沛。那么,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内心充盈丰沛?还是应该去多读经典,因为它们是人类文明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所积淀下来的精华,更加值得我们去追寻与推崇。千百年传承下来的汉语经典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精神家园。

语言总是在这样不断地变化,但其中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这些不变的就凝聚在这些经典文本里面。经典能够一代代地传承,就意味着这些东西是有生命力的,是有价值的,被认同的。

那么说到汉语传承的途径,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要回到经典。特别是对于汉语来说,因为我们有两千多年文言文的传统,也就是说我们的书面语表达是一个非常恒定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一直延续到新文化运动。它能够表现出我们中华文明所呈现的各个样态和所达到的精神境界。这是我们文明一个非常突出的特征,也是我们文化当中的精华,应该成为我们一个很好的传承的宝库。越无视传统文化,那么实际上就变成越没有根基,越没有根基,那所产生的所谓新词都是漂浮的,是缺乏生命力的。从经典文本里面生发出来的,才是更能代表我们民族文化的这种发展的方向的,才更有我们中华文化的根基和基础,也是更有我们特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