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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的冬,遇见“郁达夫”
来源:北京晚报 | 北洋  2022年01月04日08:40
关键词:郁达夫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郁达夫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我曾极度钟爱郁先生的《故都的秋》,认为那是民国时期文人学者四季抒情文章的巅峰。我出生在北国,对北国的秋,也了解得比旁人更深,带着这样的感情去阅读郁达夫,总有一种畅快淋漓的爽劲。故都的秋天,和纽约的秋天一样,都有北国旷野的萧瑟、城市喧嚣中的宁谧。

2020年是郁达夫逝世75周年。本来,华美协进社有纪念活动,联合国中文组前组长何勇博士约我撰写一篇纪念文章以及去采访在纽约的郁达夫先生的儿媳王永庆女士。但我因为临时有事情,便未敢应承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每两年一次的郁达夫小说奖评选又开始了,我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任教的兄长,即作家肖复兴的儿子肖铁,凭借魔幻新奇风格的小说《鼹鼠之王》,获得了郁达夫小说奖的入围。《鼹鼠之王》以动物的视角,囊括了北美城市周遭,令人拍案叫绝。因朋友入围了郁达夫小说奖,我的脑海和视野里便反复出现“郁达夫”这个名字,让我再次对拜访郁达夫的家人有了迫切的渴望。于是,前不久与何勇博士联系时,我又提起自己想要拜访的心愿,并得到了王永庆女士欣然应允的回复。

没想到,后来一直忙碌,工作和写作交织在一起。身体劳累的时候,差点忘记约定时间。还好及时清醒,赶紧乘车一路向法拉盛飞奔,总算是按时到达,当然,也不忘带上一束花。

这是法拉盛市中心里面一栋不错的公寓楼,在楼下等不多时,便看到一位穿着油绿色毛衣,笑容可掬的女士,举手向我打招呼。似乎并没有半分陌生的感觉,反倒像是看到一位久别的亲人,或者相交经年的老友,这样的相会只是彼此生命长河当中最熟悉不过的一瞬。然而另一转念,我的写作风格的塑造,多托郁氏文学的影响,这样的相逢,又让我心中满是崇敬和向往。“是何勇介绍你来的吧?他和王海龙,一个像‘武官’,一个像‘政委’,纽约的文化活动少不了他们。”王永庆女士精神十足,浑身上下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青春朝气。

乘电梯上楼,到楼道转弯处,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法拉盛周边的景致。王女士告诉我,东边,白石镇的两座大桥清晰可见,另一边是纽泽西、布朗克斯,再过去是上州,南边连着琼美卡。

她说到琼美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木心先生的《琼美卡随想录》。不过,我生活在纽约的时代,刚好与木心在纽约的踪迹擦肩而过。而现在,郁达夫的家人就在我面前,和蔼亲切地为我介绍琼美卡,言谈里面虽然没有文学,我却感觉处处都是文学。

楼道里空无一人。“好像疫情开始以后,这里就空荡荡的。白天都不敢一个人在这楼道里走,没人出来,晚上就更不用说了。”王永庆边带我朝家门口走,边解释道。我突然在她热情乐观的脸上,读出了很多忧郁不安和茫然矛盾的情绪。这样的观察,让我更加觉得,有必要和前辈深入交流,哪怕只是说说话,谈谈心,彼此给予温暖和鼓励,都是不错的。

王永庆的住处并不大,但是足够安静温馨。进门就是满是典籍和书画的客厅,这和我想象中的大部分作家后人的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这里有许多郁达夫的影子以及郁达夫之子郁飞的痕迹。

客厅的两排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多部不同版本的郁达夫文集,特别是最经典的《故都的秋》,有好几本。

郁飞和王永庆在国内一直生活到1992年,因为亲人的关系,两人移居纽约。来到纽约以后,身体不如从前的郁飞在曼哈顿唐人街的华策会找到了一份看门的工作。后来朋友实在看不下去,就推荐他应聘纽约市政府,最后在儿童局,郁飞找到了收集整理儿童收养案件的工作。“这依然是大材小用。郁飞满肚子学问,让他每天去收发儿童案件邮件,完全没有精力搞文学创作和研究。你能想到他的内心有多煎熬。”王永庆这样告诉我。

1998年以后,郁飞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只能赋闲在家,生活起居都由王永庆女士照顾。退休前,郁飞还出版了《郁达夫全集》十二卷,翻译出版了《海誓山盟》《拿破仑传》《马达哈丽》等多部外国文学著作,同时还创作了《我的父亲郁达夫》《郁达夫的星洲三年》等作品。后来,郁飞甚至完成了当年林语堂希望郁达夫翻译的作品《瞬息京华》,算是了却一段跨越世纪的文学梦。在郁飞生命的最后十年,受到帕金森和中风等许多病症的影响,他一直卧床在家。即使这样,他仍然写出许多回忆郁达夫的随笔文章。

王永庆一直记得郁飞对她的爱,所以在那样特殊的状况下,她也一直坚定地爱着郁飞。十年病床生活,郁飞没有长褥疮,王永庆的悉心照料,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年轻的时候是爱情,年纪大了,相处久了,就变成亲情。”王永庆动情地回忆道。

郁飞和王永庆女士感情很深。我这次拜访的目的,虽然并不带有太多文学的企图心,但绝没有想到最大的收获是被郁飞夫妇的爱情所感动。

晚年的郁飞,深知自己身体状况不佳,有一次告诉王永庆,我不能说话了。王永庆听罢,连忙帮他拉住舌头,试图让郁飞保持说话的能力,结果再多的努力也无济于事,郁飞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不能说话的郁飞,依然在无时无刻感动着王永庆。听到有人进门开门,郁飞就知道是王永庆回家了,阴郁的脸上马上笑逐颜开。王永庆出门办事,或者偶尔不在家的时候,一听到妻子的名字,郁飞就如同小孩子一样无助地流泪。到最后,生命的尾声时,郁飞几乎丧失所有意识,只认得一个人,就是王永庆。王永庆说,现在有时候在沙发上想事情,经常不自主地回头想和身边人说话,转头才发现,自己最爱的人已不在身边。后来,王永庆想明白了,自己不能总是回忆郁飞,就像郁飞不能一直回忆父亲郁达夫一样。

说话的时候,热泪几次都在王永庆女士的眼眶里打转。她说,我79岁了,经常会忘记说过的事情。我不想亲切的谈天增加太多伤感的气息,于是赶忙夸赞她精神好、保养好。

王永庆说,自己哪里是保养好。这些年,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都在思念郁飞中度过。好在她还有舞蹈的功底。闲暇时光,王永庆喜欢参加社区的舞蹈交际活动,这是她难得的休闲放松途径。我记得几年前,纽约华人组织拍摄旗袍长卷,大家还和王永庆女士一起跳舞,引来许多赞叹。

我自知手脚笨拙,没能鼓起勇气和王老师跳舞,但也正好借着跳舞的话头让老人家心情舒缓下来。王永庆会跳肚皮舞,当年她的舞姿震惊纽约台湾会馆,在华人社区拿遍奖项,引领多少昂扬向上的华裔风潮,外国年轻友人都为之侧目。那张王女士和白人小伙子跳交谊舞的照片,让我对这位历尽风雨的长辈,又多了一层新的敬佩。纽约文艺活动如此缤纷繁盛,王永庆女士绝对是其中最耀眼的一抹亮色。

不知不觉夕阳斜照,王老师劝我赶快喝咖啡,不然凉了就不好喝了。我转头看到我们的身后,画家黄苗子的书法作品赫然陈列。中间的那幅作品,上书王维的诗句“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两侧题有清末民初浙江籍诗人蒋观云名句“血浇大树活,戈返夕阳沉。”这个时间节点选得好,欣赏诗文的时候,纽约的夕阳余晖正巧映照在客厅书房的每一个角落,形成了一道道耀眼的金边儿,照在我和王永庆女士的脸上。

我想到这句诗的原文“兴亡皆有责,爱国我尤深。杨柳佳人怨,风云壮士心。血浇大树活,戈返夕阳沉。独上昆仑顶,胸罗万怪森。”不觉感叹艺术家赠送书法的妙处。黄苗子单独写其中一句,不直接表露爱国之情,又满是对郁氏父子生命光辉的敬重。

王永庆女士还要再拿出一本书,我看到名字是《中国富阳郁家影集》。这是一册家族自刻本,十分珍贵,也引起了我的研究兴趣。“现在上海的大学者陈子善,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来我们家里做客。对,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和你一样,也对这些书籍喜欢得不得了。”王永庆说完,还要兴致勃勃地继续翻找出更多材料供我阅读。我担心讲太多文字的事情会让老人家更加劳累,于是盯着面前圆桌上的几粒牛轧糖,提议和王女士一同享用。

“疫情让人情味变淡了。”王永庆这样告诉我。家族合影照片里,看上去其乐融融,儿孙满堂,然而现实生活中,却是孤独。如今朋友之间往来少了,社区活动少了,家里的护理阿姨傍晚也会离开。我不能想象,在每个夕阳落下的夜晚,王老师是怎样面对这无比安静的书房以及怎样思念她无比爱恋的那个人。我被许许多多的情绪冲击着,裹挟着,我希望每天都见到王老师,又希望她每天都是忙碌的,忙碌到无法再见我这个晚辈。

喝完的咖啡杯,我想拿到厨房自己冲洗。王永庆怎么都不肯,坚决不让我这个客人劳动。咖啡我喝过很多次,王永庆老师的咖啡有世界上最香醇的味道。桌子上摆着很多萨琪玛,老人家拼命要塞到我的背包里。我只留下了牛轧糖,向来不喜欢拿做客人家东西的我,告诉王女士,因为喜欢和尊敬您,我想要这些糖果给我未来的生活带去更多美好的祝福和甜蜜。我本想留下来和王永庆女士一起吃饭,但又怕打扰她休息,只好背上行囊,挥手道别。

出来以后,我遇见朋友小陈和小袁。手里掏出一把牛轧糖,告诉他们,这是中国著名的作家郁达夫的后辈的馈赠。“是那个中学课本里面的作家郁达夫吗?”“是的。”“他的后人也是作家吗?”“不是,但是在我心里,她是比作家还要不平凡的伟大的女性。”

倘若我也在星洲印尼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我是否也会和郁达夫一起奔赴战场,再来一次男儿的咆哮?郁飞的才学永远被人铭记,倘若我曾与他在纽约相逢,一定会竭尽全力辅助他安心做好郁氏文学的研究工作,这又是否能让他的心中不至于满是落寞神伤?

曾经,郁达夫和郁飞在历史上遭受过许多误解,然而时间的车轮滚滚,历史终究会让伟大的灵魂永远光辉。时间就是这个茫茫星河里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