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读诗偶记
诗中的炊烟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向黛玉学习写诗,进步神速,很快就悟出了诗中必须有令人难忘的意象,她自述其体会说: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那个地方去了。
这丫头已经懂得欣赏诗了。“渡头”一联出于王维的名篇《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云: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古代的炊烟量少而分散,“孤烟”也不会构成污染,袅袅的青烟打破了视野中的单调,色彩很好,又让静中有了动,遂能产生美感。
只有神仙才会不食人间烟火,而美就是生活,在现代以前,炊烟历来是让人产生美感的东西。夕阳西下,路上行人远远地看到炊烟,就知道那里有人家,有生活;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投宿,可以有饭吃,获得了近期的希望和归宿。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后半写他隐居之处的风景道: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有鸡犬之声相闻,又远远地看到炊烟——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乡村平静生活啊。陶渊明的诗妙在能够写出农村日常生活的美,所以一向深得人心。
杜甫心目中的陶渊明
在一年的四个季节当中,春天显得最为短促。宋词有名句道“匆匆春又归去”(辛弃疾《摸鱼儿》),杜甫则早已发表过这样的感慨,他那一首题为《可惜》的五律写道:
花飞有底急,老去愿春迟。
可惜欢愉日,都非少壮时。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
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难以确指,大约是在他寓居于成都草堂期间。这时杜甫总算从频年奔走的困境中解脱出来,稍得喘息了,但他深感自己已经走向衰老,很希望能够过几天安稳日子,享受一下生活。面对春天的匆匆结束,他很是留恋,所以一上来就说,落花呀,你有什么急事要那么快就飞掉呀?我希望春天过得慢一点。少壮之时没有多少欢愉,老了以后最好能快乐一点。王嗣奭《杜臆》卷四说杜甫此诗的意思是“心难宽,兴难遣,不得已而借诗酒。古来唯渊明得此意,而今无其人,吾生也晚,当与作神交耳”。杜甫认为最理想的生活,是能够如同归隐后的陶渊明那样,喝喝酒,写写诗,内心平静而愉悦。
读者心目中杜甫的典型形象,往往是忧国忧民,忠君爱国,严肃而且沉郁,非常之崇高——这当然是不错的:但他也有希望诗酒潇洒,好好过日子的一面。
杜甫一生好诗太多,《可惜》这一首算不上突出,一向很少进入选本。诗中提到陶潜,而搜罗资料甚广的《陶渊明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却没有收入,该资料集只是录载了他涉及渊明的另外两首诗:《遣兴》(“陶潜避俗翁”)和《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大诗人一般都比较复杂,而人们往往只记住他某一主要的方面。杜甫是如此,陶渊明也是如此——除了饮酒赋诗,他还有些另外的侧面。
“长安居大不易”
名人容易故事多,往往有真有假,其中有传说,有演义,不必全信,但只要不完全是胡说八道而有些意思,也可以姑妄信之。
例如关于白居易的名篇《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有一个著名的故事,见于唐人张固《幽闲鼓吹》一书:
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顾况),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叹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
著作郎顾况是一个充满幽默感喜欢开玩笑的人,他一见到前来“行卷”(唐代的考生将自己的得意之作抄成手卷送给文化名人以争取好评)的青年才俊白居易,更不打话,就先拿他的名字开了个小玩笑;而等到他看了这小伙子的诗以后,马上改口,却仍然是接着原先的话头往下说。前辈风流,一定让后生小子终身难忘。
据学者们考证说,这个故事是靠不住的,那时白居易没有到长安去的可能。但这故事仍然可以存活下去,因为有下列三点是完全靠得住的:
第一,顾况是一向喜欢开玩笑的文人,他这方面故事甚多。第二,白居易的少作《赋得古原草送别》确是一首好诗,特别是前一半那四句;其后一半的四句道:“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也还不弱,题目中既然有“送别”二字,这些意思也是非说不可的。第三,要在首都或别的大城市站稳、长住,确实是不容易的,唐朝如此,现在也还是这样,外来客要受得了这里甚高的“米价”即生活成本,要拿到足够的分数。
五代时的《唐摭言》里也有这个故事,见于《知己》篇,这里记录顾况所开之 玩 笑,是“长 安 百 物 贵,居 大 不易”——后来被压缩为“长安居大不易”六个字,最为流行。把“长安”换成现在任何一个大城市尤其是一线城市,都不失为至理名言。
当然,如果你有足够的本领,又不怕吃苦,那就自当别论了。
听雨的诗意
风声雨声是自然界最普通的声音,大量地进入诗词,为人们喜闻乐见,例如写雨声的“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陈与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临安春雨初霁》)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佳句,一向传诵甚广。
又有全篇专写听雨的,如宋元之际著名作家蒋捷的一首《虞美人》写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词似乎就可以用“听雨”二字做标题。雨还是那个雨,听者的年龄不同,处境不同,意境也就完全不同了。自己青年(古人往往称为“少年”)时代激情洋溢,沉溺于游戏场中;中年便不免有点“油腻”,东奔西走,多有悲秋的意思了——那时其实都不甚注意听雨。只有到两鬓花白的晚年,才看透世情,归于沉静,而睡眠难免不好,无从做到“春眠不觉晓”,于是竟不免彻夜听雨了。
蒋捷经历了政权的更迭,词作中多写亡国之痛,这首词的背后也有许多痛苦和辛酸,但他都没有提起,只是说到年龄变化引起的不同。“历数诸景,挥洒而出”(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四),以含蓄浑厚引人入胜。后代读者没有体验过他的具体遭遇,但年龄的变化总是会一一经历的,于是此词便产生了久远的魅力。
到晚年,过去的种种悲欢离合升沉起伏都成为过去,无须计较,还是来倾听这亘古不变的雨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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