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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捧旧书“那一抖”
来源:北京晚报 | 佟欣  2022年04月06日07:58
关键词:藏书家

宋真宗赵恒著名的《劝学诗》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车马簇……毫无疑问,古往今来的读书人都特别吃这套,因而此诗脍炙人口。

可谓是“穷酸书生幻想小说”集大成者的《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名为《书痴》,主角郎玉柱是个书生,屡试不第,穷困潦倒,但就是矢志不渝地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于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郎玉柱在追被风吹跑的书时发现了一个大地窖,里面真有“千钟粟”;上书架找书时发现了个一尺多长的小金车,是为“黄金屋”;郎玉柱听人劝,把这金车送给官员,换来了马和钱,是为“车马簇”;最神奇的是,他读《汉书》时,从书页里抖出来个纱做的美人,当然,这就是“颜如玉”了。

书里当然能读出各种各样的知识、阅历、道理,至于能不能“变现”,要看个人本领,我无意就此问题深究,倒是对郎玉柱那“一抖”颇感兴趣。

爱书人大多有相似的癖好,比如买书,在网上买书就没有在店里买书爽,买新书又不如淘旧书。

阅读旧书,可以从旧书的材质、气味、阅读痕迹等处体味岁月的淘洗,还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奇妙缘分,就像《查令十字街84号》所载海莲·汉芙说的那样:“我喜欢扉页上有题签、页边写满注记的旧书;我爱极了那种与心有灵犀的前人冥冥共读,时而戚戚于胸、时而被耳提面命的感觉”。

我也喜欢买旧书、读旧书,尤其是手持旧书“那一抖”。

孔夫子旧书网所售的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书籍,小半是个人流散的藏书,大多还是各地大小图书馆藏书更新换代后处理掉的。这样的书往往会钤着图书馆的藏书章,一抖之下,有时还会掉出张借书卡。这卡片通常会在一个小牛皮纸袋中,粘于封底内侧。

我常兴致盎然地去读这些借书卡,看看在我出生以前,有哪些大叔阿姨们读过手里的这本书。有一次,在一本网格本左拉《萌芽》的借书卡上,我见到了王小波的名字,一瞬间激动到脸涨红,一顿查找资料后情绪怏怏退去,因为那位“王小波”貌似不太可能去黑龙江七台河某厂图书室借一本《萌芽》读,唉。

更多的时候,书中抖出的借书卡空白无痕,书自然也是除却陈旧的外圈以外,新得理直气壮。每次遇到这种书,我都觉得它们就像江南树下埋的女儿红,在黏稠漫长的时光里,耐心等待我的脚步声。

先前读胡洪侠先生的文章,先生回忆自己在潘家园逛书摊时,见到一人翻阅摊位上的一本鲁迅著作,一翻之下飞出数张百元钞票,摊主、顾客与围观者齐齐大喜,口呼:“鲁迅先生显灵啦!”

读时一笑而过,没想到这号事也能发生在我身上。一日拆孔网邮包,乃是《马雅可夫斯基选集》第三卷,此书出版于1957年,岁数比我爸还大,我小心翼翼一翻,掉出一张纸片,捡起一看,是一张五斤的全国粮票。我吃了一惊,用力抖了抖那本颇厚的书,又飞出几张,有五斤的、半斤的还有一斤的,加起来12斤,都是全国粮票。

我深知手上这东西的分量,这些粮食在某些年代是真的可以救下几条人命,哪怕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可以让《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吃上一两周的“黄亚洲”,而不用天天啃那“黑非洲”高粱馍馍。可是今天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这本书的前主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遗忘了它们。

而夹着这粮票的马雅可夫斯基,他说,“从这些难堪的/像刺刀尖刃般的年月里/当几个世纪将胡须染白的时候/将仅仅剩下来/你/和我”。

这诗像写我和面前的这本书,又像在写我和粮票。

在一本《唐祝文周四杰传》中,我抖出了一张保存得很好的婴儿照,看照片样式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半,算算年纪,照片上的人应该也将步入不惑之年,小时候,他/她是否读过家里的这套书?

从书中抖出过的东西还有很多,譬如一张哈尔滨红旗牌袜子商标,被做成了漂亮的书签,应该来自一位有情调且爱读书的阿姨;譬如一两张钞票(应该不是私房钱,存两张五块的私房钱有点太可怜了吧!);譬如火车票、电影票以及购物收据;还有在上世纪盛极一时的叶脉标本。这些东西都是联系我与前任书主们的纽带,让我可以驰骋自己的想象力,去猜想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读这本书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英国知名吐槽役书店老板肖恩·白塞尔曾经畅想,如果架上书籍均能开口讲述自己流传辗转的故事,应当本本都是历史,本本都是人间喜剧。若从这一角度出发,书籍背后的故事,可能比书籍自身的内容更宝贵,更引人入胜。这些历任书主留下的痕迹,嵌入岁月,也就构成了历史与年代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