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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地图在动了”——博物学视野里的西南联大
来源:《当代》 | 刘东黎  2022年05月13日08:48

这不可测知的希望是多么固执而悠久,

中国的道路又是多么自由和辽远呵……

——穆旦《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一、在中国的“山峦、河流和草原”上

抗战军兴,平津沦陷。华北、华东高校的师生们走出象牙塔和亭子间,束装远行,奔向高山峻岭、原野乡村。

艰难的迁徙流亡,对于西南联大的师生而言,是一次全新的生命体验,更是一次精神的重大转变。他们看到了山河破碎、民生多艰,见识了菜色的面庞和辛酸的苦楚,经历了频繁的辗转和无尽的征途,终于和整个民族一起浴火新生,西迁南渡遂成二十世纪壮丽的文化传奇,中国教育史上的百年绝响。

在那个山河鼎沸的岁月里,西南联大仿佛具有一种偏冷的色调,那是一种不太会被时代与政治的喧嚣所感染,又不容易为后人归纳总结的气质。博物学的思想与文化传统,不期然成为一个崭新的视角。

18世纪欧洲诗人达斯廷·道伯逊曾写过一首诗,描述那个时代博物学家们的日常生活:“他喜欢水车轮的吱吱声,他喜欢驻足歌唱的画眉,飞舞于他的桃树间;他爱看落日的余晖,返照于爬满常春藤的果园的墙,或歇一霎神,谛听远方的榉树林的布谷声。”如赫胥黎所认为的那样,博物学发展了一种观看事物的新方法,这种方法有助于培养人的“新感性”。倡导博物学,目的也不是求得科学上惊天动地的大突破,而在于“常识的完备,趣味的高尚”,“通物理,顺人情”。

烽烟起,家国乱。战火将西南联大师生困于边地,但他们绝地求生,在邈远的春城构筑了一个宁馨静好、生趣盎然的世界。他们与中国的山川风物亲密接触,实践着各种与博物学意旨类似的研究、书写和生活方式。“连天烽火”与“闲情野趣”,这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景,在艰苦卓绝的抗战岁月中,二者竟令人惊诧地巧妙配合。这是西南联大师生流亡中的自我锤炼,“乱世游心”的状态,彰显了他们协调内心与外在环境之间冲突的努力,并最终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精神境界。原本稳坐书斋不闻窗外事的教授们,渐渐接通了与云南山水自然之间的血脉;处于不同生活境遇的流亡学生,也获得了各自所需的文化滋养。在这个意义上,博物学有效参与了西南联大的精神塑造。

《大学一解》是梅贻琦在主持西南联大常务工作期间,熬了一夜写出要点,后由清华教务长潘光旦代拟的文稿,1941年4月发表于《清华学报》第十三卷第一期。这篇文章最能集中体现梅贻琦的教育理念,其中也闪烁着博物学的生动光泽。文中认为,在承平岁月里,大学生课业过重,没有时间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万物之盛,品味自然万物的美感与生机,也没有多少自修时间来消化学问,独立思考的空间打不开,难以达到自我修养的目的。然而在战乱之时,“全校师生不得不作临时远足之计,或走森林,或隐空涧,或趋岩穴,或登丘垄”,仔细想来,的确有很多不期然的收获,“耳目所接受之刺激,思虑所涉猎之对象,或为属于天人之际之自然现象,或为属于兴亡之际之民族命运,或为属于生死之际之个人际遇,要能一跃而越出日常课业生活之窠臼,一洗平日知、情、志三方面之晦涩、板滞、琐碎、藐小而使之复归于清空广大与活泼之境!”

冯友兰把人与宇宙同一的境界称之为“天地境界”。这天地境界,就是博物学的精神,令在苦难中辗转挣扎的学生们颇受感召。冯友兰战前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是长沙临时大学和西南联大的筹建者之一。流亡至长沙时,他住在位于集贤峰侧白龙潭之上的一个学校里,这里的景色之美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山云变幻,远峰出没,既擅风光之美,又具形势之胜。在其《中国哲学简史》的最后一章,曾忆及当年百味杂陈的感受:“其时,正处于我们历史上最大的民族灾难时期;其地,则是怀让磨砖作镜,朱熹会友论学之处。我们正遭受着与晋人南渡、宋人南渡相似的命运。可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神奇的环境”。在西南联大,冯友兰完成《贞元六书》,认为抗战胜利将开辟中国历史的新纪元,所以他要在时代变换之际,建构新理学的思想体系,以天地境界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开阔的坝子浓翠可喜,田畴如织,青山明媚。绿色的豆苗、黄褐色的麦田在谷底起伏,沿途都是蕉林、榕树,还有似锦的木棉、雅致的茅屋与静谧的炊烟。这里是昆明宜良县的伏狮山岩泉寺,钱穆就在寺里写成了《国史大纲》。著述之余,他遍览山岭上下景点,衔远山,横清溪,村舍俨然,杨柳夹道,在云南一年四季都开的三角梅漫山遍野,尽入眼底,抚慰着一代史家的方正性格和家国情怀。

西南联大大学校门

那一代辛亥革命前后出生的学人,大多在幼时受过旧式私塾教育,对中国传统博物学(比如本草学、园艺农书、花谱、博物志、地理方志等)并不陌生,之后又受西学影响,如王竹溪、吴大猷、曾昭抡、华罗庚、陈省身、黄子卿等,他们留学西方,系统的自然科学知识正好与中国人文传统互为补充。加上昆明闲适的生活格调与西南联大自由宽容的文化氛围,塑造了他们率性从容的名士风度,在磨难中也能够安之若素,随遇而安。

最令人闻之色变的一次与大自然的交会,当然出自中国的天才诗人穆旦。在他的气质里,终生都掺杂着荒原和大自然的精神元素。

穆旦在学生时代随湘黔滇旅行团辗转千里,沿途随读随撕背完一部英汉辞典,最后到达昆明西南联大。途中他写下组诗《三千里步行》,“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进了祖国的心脏,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他以“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的鲁滨逊比喻联大师生:一路行来,他们“以同一的进行的节奏/把脚掌拍打着松软赤红的泥土”。

穆旦于1942年2月参加赴缅抗日远征军,任随军翻译。此时自然所给予的当然不再是安抚,不再是温柔的拥抱,而是九死一生。在胡康河谷(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的原始森林里,日光被层层叠叠的密林遮蔽得一丝透不进来,天昏地暗,虎啸猿啼。河谷瘴疠横行,据说因为有野人出没,当地人把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地带统称为“野人山”。四围活动的生物,是在疯长的草蔓里爬行的恶兽巨蟒,以及从脚踝爬上来、从树叶上落下来的吸血蚂蟥。泥深没膝,暴雨如注,人们找不到路。穆旦身染致命性的痢疾,被恐怖的吸血蚂蟥噬咬着,从战友的尸体旁一次次挣扎爬起,在断粮八天、失踪五个月之后,奇迹般地到达印度。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历史、战争和人都将被遗忘在那“静静的山坡上”(《森林之魅》)。穆旦在余生沉思着自己炼狱般的野人山之行,原始森林的生机与衰败,永恒与瞬间,人生的游牧与栖居,变迁与凝固,自然成为一种类似宗教的存在,以至于他从此对野人山的过往经历缄口不语。借助胡康河谷,他对自然的认识超越了悲喜,一种孤独已经深入骨髓,流进血液,至死方休。

“我走进了另一种文化圈子;在时间上,我几乎走回了好几个世纪。我颇为真切地认识了人类生活的比较原始的式样;也毫无壁障地认识了自然的伟大及其威力。”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任教的邢公畹如是说。那一时期联大师生的写作形式灵活、内容生动,除了小说诗歌外,还有抱着“了解之同情”的社会生活描述、旅途风景叙写,向读者多层次展示云南自然环境与现实生活的真实图景。在这个文化想象建构的过程中,教师、学生们用真实的足迹建构的西南联大,有共同的面相,也有不同的侧影。

“顾吾中国,则夙以普崇万物为文化本根,敬天礼地,实与法式,发育张大,整然不紊。覆载为之首,而次及于万汇,凡一切睿知义理与邦国家族之制,无不据是为始基焉。”(鲁迅《破恶声论》)博物学本身就具有一种自由教化的力量,能给予学习者心游万仞、返观自我、塑造自我的机会,使学习者能在与自然的交流中,自主提升才智、拓展个人品格。

在内外交困的时代里,西南联大顽强地固守着某种与大自然相关的价值体系,承载着一种独特的信息与形质,守护着一种大致恒定的精神。正所谓“穷年笺草木,志切观物象”,遭逢世变,投止名山,荟萃斯文,“天地人”之三合,促使南渡师生在万物生机之中,培育了超逸日常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涵养了思想、意志自由的天地境界,也渐渐接通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精微血脉。

二、栉风沐雨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12月南京陷落,在日寇炮火逼迫下,刚刚在长沙组建起临时大学的平津师生喘息未定,席不暇暖,只好再度拔营起寨,西迁昆明。

刚从清华毕业留校的吴征镒,加入校方发起的湘黔滇三千五百里长途跋涉,一路以自己的双脚丈量生动但贫瘠的土地,亲近前所未遇的山水和人事。他从出发就开始写《“长征”日记——由长沙到昆明》。这是个人的纪行与心史,亦是此次“教育小长征”唯一存世的完整记录,包括每日气候、实际行程和路上所见地理景观,以及“所见有记忆价值的人和事物”,行文质朴,往事历历分明。正如卞之琳所说的“沉睡的地图在动了”,旅行、记录、采集与勘测,战时的“博物志”自有其特殊的文学表达。

在日记里,吴征镒多次提及自己的老师李继侗教授。李继侗本就患有腿疾,仍决定和学生一起步行入滇,临行前曾写信给家人:“抗战连连失利,国家存亡未卜,倘若国破,则以身殉。”作为长沙临时大学生物系主任,李继侗也有沿途观察西南山区植被情况的初衷。

李继侗是我国植物生理学的开拓者,植物生态学与地植物学的奠基人。他曾在耶鲁大学学习林业,是中国在此专业获美国博士学位的第一人。“小长征”初始,他就状况不佳,只好由学生背扶走一段路,而后勉强自行走动。押运行李的人可以坐拉行李的汽车走,但李继侗拒绝了,坚持每天步行。

吴征镒本人也是头三天脚起泡,第三天以后才能够正常行走。他们沿途一天只能吃两餐。西南地区人烟稀少,旅行团每天必须赶到较大的村镇吃饭住宿,加上沿途学习考察,每天行军三十到五十里不等。

翻过悬崖峭壁,穿越激流险滩,他们风餐露宿,“常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夜,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有时路途较顺,披着星光一走就是二三十里路,稍一休息天就亮了,抬眼就能看见教授坐在石碑上写日记。

教师辅导团由黄钰生、闻一多、袁复礼、曾昭抡、李继侗、吴征镒等十一位教师组成。师生们所有的装备,是每人军装一套、绑腿一副、草鞋一双、油布伞一把,以及由一路必需之生活用品打包的八公斤行李。正是隆冬季节,他们冒着严寒,翻过武陵、苗岭、乌蒙,蹚过湘江、沅江、资水……风雨途中,仍然有一些教授尽力西服革履,保持着留学时养成的风度。

他们一路瞻仰古迹,浏览名胜,去少数民族村寨,或者在桃源、深谷、村镇、酒肆观察民风民俗,“沿途考察,随处皆有所获得。”不管天气好坏,李继侗都细心观察沿途动植物的生长和分布情况,采集动植物标本。每见到有代表性的植物,师生们一起大呼过瘾。途经雅安,他们就发现了几个前所未见的物种。

接受实业教育的学生,对与学业有关的事物尤为关心,虽然行程与条件不允许做规范考察,但他们仍留心沿途地质、地理、气候、矿产等自然情况。有人在山脚偶然发现一枚寒武纪三叶虫化石,轰动了整个旅行团,大家都怀着极大的兴趣,纷纷去寻找。经过楠木铺,又有人拾到一种形如卵石的金黄色矿石,据说附近山上俯拾即是,经地质系同学辨认是黄铁石。在贵阳停留期间,团员们参观了贵州省建设厅的化验室,了解到当地煤、石油、铁、汞、铜等矿产的分布与储量。在地质调查所,他们还看到了从震旦纪到第三纪的矿藏标本。渡过金沙江时,地质学的师生一致认定,那个云雾缭绕、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大峡谷里蕴藏着丰富的铁矿和煤矿。

袁复礼教授是位一生走遍江南漠北的地质学专家,他一路手提地质锤,不停地敲石头,向学生讲述地质地貌。见到感兴趣的岩石露头,他就取出小本子做素描。时为土木系二年级学生的杨士德在旅行日记中写道,袁复礼教授“鼓励同学沿途多多考察,随处皆可有所获得,如山的高度,地名,地质构造,化石搜集,气候的记载都是有用的”。

人类总是在理解自然世界的过程中理解自身。博物学不仅是某种“物质文化研究”,它还是一个知识体系,而且是人类理解和体认世界的基本范式。进一步说,穷究草木之理的“深切凝视”,才是认知世界更为根本的前提。天地化育、万物生长,每个人都需要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建立与自然本真的联系。

每到一地,旅行团都会作短暂停留,由教授领队,带领学生们瞻仰古迹,浏览名胜,去少数民族村寨,或者当地的集市去看看民风民俗,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刘兆吉在闻一多的指导下,沿途发掘记录,在田畔、牧场、茶馆、街头向遇到的农夫、儿童们搜集,访问中小学、民众教育馆和其他文化机关,请他们代为从墙垣上的涂鸦中搜集,同时搜集当地印行的各种歌谣抄本,一路共采得各地区、各民族民间歌谣两千多首。后来刘兆吉将其编成《西南采风录》,交商务印书馆出版,朱自清、闻一多、黄钰生分别为此书作序。书中所录均是质朴民谣,字里行间满是乡野之气、自然心怀,且不脱日常生活经验,由此打破了师生们过去固有的“国风”之概念。

西南联大部分教师合影

在常德,旅行团停下来休整几天,然后溯沅江而上。闻一多、曾昭抡和一些同学坐在一条船上,把行李铺在船板上,上盖芦篷,逆水行舟,看水流湍急,船夫背缚背板,腰缠竹索,在崖岸上伏地而行,这情景让师生们大为震动。

过沅江行十余公里,就到桃花源。“一溪春水吹云津,流出桃花片片新。”这是人们曾经感怀的风景。武陵秦人或能在山林避难,然而在日寇铁蹄之下,哪里还会有什么世外桃源?旅行团租借民房住下,有些惘然地听农妇讲桃花源的风水,讲桃花源的故事。吴征镒在其《“长征”日记——由长沙到昆明》中记:“桃花源……无疑问是假托的,中国人好古往往如此。”

在家信中,闻一多感叹沿途的奇遇:“投宿经验,尤为别致”,五天以来“皆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宿,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更不用说“沿途所看到的风景之美丽、奇险,各种的花木鸟兽,各种样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种装束的人,真是叫我从何说起”。他甚至还拿起搁置已久的画笔——“途中做日记的人甚多,我却一个字还没有写。十几年没画图画,这回却又打动了兴趣,画了五十几张写生画”,并由此生出一个想法,“打算将来做一篇序,叙述全过程的印象,一起印出来作一纪念”。

走出清华阁楼的闻一多,形象越来越不同于原来那个“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诗人,在真正走向大自然后,他内心笃定,越来越乐观和昂扬。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沿途少数民族地区的风土、服装、语言等。跟随闻一多采风的中文系学生马学良回忆,每到宿营地,闻一多就带着年轻人走家串户,采风问俗,在破旧的村舍里和老乡们坐在一起,观看少数民族青年男女的舞蹈,从中考证《楚辞》与当地民俗的关系。当队伍行进到一个苗寨时,闻一多看到路旁一座小庙内有一个人首蛇身的石头神像,造型独特,他长时间在石像前徘徊不去。他说自己多年来只在古籍中见过描述,从未得到实物佐证,今天终于看到了。这成为他后来一篇重要论文的参照物。

他们走过贵州花溪、黄果树瀑布、沿途钟乳石洞等等,在贵州品尝又甜又大的黄果,与苗族同胞开联欢会欣赏芦笙歌舞,感受到精神上前所未有的愉悦,“颇得物我两忘,万念俱消之趣”。

一路观风景、悉人文、品世情、哀国运,知识精英们就这样在抗日救亡的洪流中走入了社会底层,既感怀河山之秀,又深憾民生多艰。闻一多反思自己过去“对于中国的认识,其实很肤浅。今天,我要用我的脚板,去抚摸祖先经历的沧桑。国难当头,我们这些掉书袋的人,应该重新认识中国了!”

师生们目睹了中国人在面对外来挑战时所表现出的能量,这一切都使得充塞于胸的忧患意识、复兴民族的使命感激烈迸发。虽然中国学人素来就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传统,但论及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和自我真正意义的群体求索,则首推此次长旅。

经过六十八天的跋山涉水,行程三千五百余里的湘黔滇旅行团,终于在1938年4月28日抵达昆明。残酷的战争迫使他们流亡,沉重的现实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状况,却阻隔不了他们追求学问的热情,也影响了他们的思考和表达方式。从都市走向乡村的错综体验中,他们也发现了大自然固有的乐趣,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有了更深切的体验。湘黔滇“小长征”使得师生们的人生境界呈示出更大的格局,正如一位学生后来说,在西南联大高远舒朗的精神结构中,一定有此次长旅艰苦卓绝的淬炼在里面。

三、原野的风,梳栉心灵

“一入胜景关,看见大片平地,大片豆麦,大片阳光,便有这个印象。在途中尽量幻想昆明,是怎样美丽的一个城市,可是昆明的美丽还是出乎我们的预料。一楼一阁,以及小胡同里的矮矮的墙门,都叫我们怀念故都。城西有翠湖,大可数百亩,中间有‘半岛’,四周树木茂盛,傍晚阳光倾斜,清风徐来,远望圆通山上的方亭,正如白海望景山。”(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初抵云南,同学们的激动和赞叹经久不息。历经颠沛流离,旅行团成员和先行到达的几千名师生一起,在昆明安顿了下来。

西南联大校舍

云南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真有海阔天空之感。通往国外的滇越、滇缅公路正在兴建之中,方便从国外进口图书、仪器设备,也便于了解国际学术和科研发展的动态;云南的民族多样性,山川与生物的多样性,蕴藏着不菲的学术价值;更有翠湖云水,滇池波痕,更兼碧树如染,天空瓦蓝,最适涵养自由的灵魂。

云南境内山岭盘结,谷深山高,沟壑纵横,交通阻隔而地域闭塞。二十世纪初期,谈及云南,人们更多把它想象成“瘴疠之区”“荒蛮之地”,《夷区鸟瞰》中有这样一首流传于云南边地的歌谣:“三月四月瘴烟起,新来客尽死,九月十月瘴烟恶,老客魂亦落。”在真实的历史上,云南也确实大多与案犯发配充军、灾年逃荒流浪、战时迁移隐居联系在一起。“狂暴而凶悍的原野”“黑沉沉的激流”是埃德加·斯诺看到“云南”二字时的联想。

然而,这都是以中原为中心的边地想象。当云南的自然山水景观进入流亡师生真实的视野中,神奇稀有的自然景观和丰富多彩的民情风俗,立即被赋予了一种新的意义:“幸而入了云南境,风景佳绝……看那遮没山头的丛莽,看那自山谷间一直长得和山头齐了的森林,看那仿佛为这丰盛的生命喝彩的滚滚水流……我没有一分钟闭眼,我却要看个饱。”(李长之《昆明杂记》)

博物学写作者,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作家,他们是具有人文素养的学者、散文作家,同时还是具有科学意识的博物学家,甚至不少还是具有探索精神的旅行家、冒险家。他们既能在书斋里潜心静坐,又能在野外漫步观察,在高山、森林、山谷、平原和河流间游历,与江海湖泊、游鱼走兽、草木禽虫、流云烟霞亲密交融。

从初入云南那一刻起,一种海阔天空的博物学气质,就开始在联大师生的内心生根发芽。在他们眼中,边地的男人们同大自然抗争,终日辛勤劳作,锻炼出健硕体魄,“正是救国的铁军”、国家抗战的“劲旅”。女人们穿着红绿相衬、鲜艳夺目的服饰,赤足背着超过自己体重的柴火向城里走去,有一种很得体的风采,找不着一点所谓东方的病弱之态。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边地人民特有的血性和更近自然的生存,正可作为对照来反思战争。

博物学要呈现的,是具体的经验,也就是未受知性干扰过的经验。抗战前,云南被称作中国的“堪察加”,意味着那里最外围、最孤立、开发程度低。这样的山水自然,正好让联大师生“独于天地精神往来”,用最纯净原始的眼睛来看待。

林间蝴蝶飞舞,寺院的红瓦和金色塔尖于万绿丛中露出,一片舂米声中,摆夷姑娘担着箩筐踏歌而来。丛林遍地,竹屋清溪,水牯白鹭,树声、鸟声与女子高亢之情歌彼此应和。滇西“夷民皆聪秀,勤劳刻苦,不好争讼,颇具古风,然社交公开,则又有欧人之风度;此情此景,甚是动人”。这是清华大学生物系1938年毕业生姚荷生的文字。当年12月,姚荷生参加了“边疆实业考察团”,在西双版纳地区一年有余,历经了旅途的艰辛。姚荷生试图对滇西错综复杂的自然场景进行真实描述,使读者能够身临其境,感受云南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民间的博物知识不具有数理知识那样的普适性,往往只“适合于局部地理、生态环境、文化”,它与环境的兼容是有限度的,而且必须依靠个人的田野经验来获取。《水摆夷风土记》一书记录了姚荷生的调查感受:“中间过匪区,经虎窟,历瘴乡,渡弱水,出生入死者屡矣。留边地两月,淫雨将至,瘴烟欲起。”像他所敬仰的徐霞客那样,姚荷生寻找着云南边地人民生活方式中与古代中原文明的相关之处,其考察和研究活动历经重重困难,但也使他的作品充盈着原始旷野的边地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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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当代》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