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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梧》:让沉睡的日子重新“醒转”过来
来源:文艺报 | 黄发有 妥 东  2022年05月27日09:06
关键词:王方晨

王方晨的短篇创作,笔法向来精湛灵动,意蕴丰富。小说集《凤栖梧》更兼古典小说的风骨,融汇着意趣盎然的古典精神。收入《凤栖梧》的12篇作品,是王方晨近两年的创作结集。其中力道最足之处,是其融合思想内涵的叙事方式。王方晨的短篇一向擅长在动与静、显与隐、真与伪的对照性结构中布局,从这一点来看,《凤栖梧》中的短篇新作已更趋纯熟。

“塔镇”以及济南大大小小的老街巷,一直都是王方晨小说不断耕耘的文学领地。在这里历经悲欢荣辱、岁月沧桑的一众饮食男女,于平凡生活中修炼自我、追求闲适宁静的生存智慧,一直都是王方晨乐于再现的艺术主题。

王方晨曾总结自己创作小说的方式,一言以蔽之,“写小说就是写‘神气’”。小说如何显出“神气”?这显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对王方晨而言,“写小说就是写神气”意味着,写小说的过程乃是“养气”或“运气”的过程。在《凤栖梧》中,民间俗世的人生修养即透着一股别样的“神气”。老实街上的鹿邑夫苦修内功,练就的乃是维系生命强力的浑厚“元气”;苗凤三为生计蒸馍、卖馍,股掌之间同样是纯属精湛生命“元气”(火候);就连那千锤百炼的“响鲁锅”(《大块伫立》),似也在聚集所有的人间烟火气。《凤栖梧》用独特的叙事方式,内化了这些生命气息,既写出了饮食男女、市井生活的烟火气,也写出了世俗人间的炯炯神气。庄子说,“吾善养浩然之气”,在《凤栖梧》中,生命确因“气”而鲜活、蓬勃。那一个个具有独特魅力的形象本身,正有赖于独有的生命“气息”才得以焕发出矍铄之精神。

阅读《凤栖梧》诸篇,举凡印象深刻者,多是那些在日常生活的立场上最显自然的篇目。究其原因,乃在于小说背后有独特的审看“日常”的眼光。王方晨在小说中写道,“所有未被省察的生活,都无异于一场鼠疫。”(《微生细语》)《凤栖梧》尤其注意对日常生活幽微细节的开掘。然而,人世间的凡俗生活如何被深彻地省察,对于每一个在写作中经营生活的人而言,其实并非易事。

书中无论是塔镇故事还是老街传奇,本质上其实都在写人与时代之间的复杂关系。由于小说意在捕捉关于时代、人性、欲望的整体看法,于是,个体化的叙事声音显然会有些力不从心。王方晨显然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凤栖梧》《微生细语》《到福祝去》等篇什,除了以特定人物视角展开主线故事之外,老街内部无处不在的“我们”视角,也如同一架放置在老街、塔镇内部的延时摄影装置,不断目击、传递、评价、转化来自老街内部的各种消息。

同题短篇《凤栖梧》中的“我们”是苗凤三、鹿邑夫的邻里,“我们眼光雪亮,因为我们有很多眼睛。这很多眼睛看了出来,不论他们是谁,从老实街上走过,脸上似乎都带了年轻人的腼腆呢。”到了《微生细语》,“我们”则是武库街的一群孩子。“我们在大姨身边玩凤凰棋、憋死牛,跳瓦、抓骨拐。”不难发现,在《凤栖梧》中,“我们”的声音、眼光,一方面见证着老街的历史变迁;另一方面,“我们”之间彼此展开的交流、猜疑、叹息,也不同程度上决定着老街内在经验的言说方式。在此意义而言,“我们”这个无时不在的经验载体、记忆载体(也是道德载体),其所记取的生活现场与情感体验,恰为读者近距离观看老街内部的世俗生活打开了一条故事通道。

同时,个体的“行动”及其意义经由“我们”的声音道出也意味着,个体与时代之间的关系正是在一种集体性的目光下才被理解的。而这也意味着,《凤栖梧》倾听到了那些来自于老街内部的关于时代的隐秘话语。如果说每一个时代都要为我们讲述一些关于其内在经验的东西,那么,在关于城市与乡土、古典与现代的文化转型中,真正倾听并捕获其复杂秘密的,恰恰是《凤栖梧》这样的作品;如果说《凤栖梧》为倾听历史深处的秘密,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方式,并因此而得以把握这个时代最为核心的问题,那么,小说内部的这种“有意味”的文学形式,实际上正是通过塔镇、老街等实体性的空间范畴而获得的。

由于塔镇、老实街、武库街等诸多地域(也是文化的)空间,长期浸染着稳定而持续的文化、生活习气与历史传统,因此,老实街、武库街、塔镇等地理空间,其性质内涵与其说是地域性的范畴,毋宁说是一个包藏着文化的、伦理的、自为的实体性的空间范畴。在塔镇这个乡土气息浓厚的“文化—伦理”空间里,沿街站立的大块(《大块伫立》),频繁出走的大玉(《奔走的大玉》)以及出走又复归的安定(《安定的门》等,他们“出离”本土或返回故乡的行动逻辑,皆与维护其情感、思想的伦理实体空间所呈现出的基本状态有关。在这里,“出离”与“回归”,既是塔镇人维护其生命本真的有效形式,同时也是王方晨理解古老传统与现代生活之关联的独特形式。

由此,我们也得以明白,“凤栖梧”中苗凤三、鹿邑夫师兄弟,以及张天舜与八大人(《八大人起》)、道叔与大古马人(《老夫还乡》)之间截然不同的生命境界。两者各自不同的生存含义,既显示了时代变化加之于人的文化含义,也在严肃的对照中照见了人生“得其所哉”的生存境界。在这里,王方晨追问的是,作为从历史中走来的现代个体,如何“从祖先手中接过来的日子”,如何在快节奏的、充满焦虑的现代生活节奏中,重新找回那种本就存在的自然、“自为”的生命境界。如果说生活在乡村、都市老街的朴素群体,在时间维度上步入所谓“现代”,并不意味着与传统发生断离,那么如何在关于日常的形式框架中找到这种断裂和延续的依据,便是回应这一系列问题的关键。

王方晨一面与乡村、老街内部不断变化、转换的“此刻”“当下”保持审视的距离,一面用传奇的、古典的方式不断经营、拓展小说的叙述空间。自《老实街》开始,及至《凤栖梧》,他已经开辟出一条曲径通幽的道路。顺着它,小说既得以照见人性深处焕发的美丽瞬间,也让那些“从祖先手中接过来的日子”,重新醒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