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的精神气息——读吴俊《文学的个人史:鲁迅传述和〈朝花夕拾〉》
去年某日,和吴俊在某一场合相聚,他在聊天中谈到正在写一部关于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的专书。我听了以后颇觉新鲜,毕竟相对而言,研究者通常把《朝花夕拾》当作回忆性的记事散文阅读,用其中的故事当材料,引其中的说法作旁证是常有的,但专门就《朝花夕拾》进行主体研究还真的不多。我自然是表达了很期待读到其新书的热切心情。但他紧接着提出,希望我到时能为他的专书写一篇序言。我一听吓得赶紧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之所以如此,绝非谦虚。我还没有发展到警惕“好为人序”的地步,但确实也不敢承担这样的重任。在我心目中,吴俊是学者,是专门家。一个人做多大学问也许不一定非得需要身份作资格证明,但是否专门从事却仍然体现着对待学问的态度。相比较而言,我这种身份不明的研究者,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对专门学者的成果去做指点的。
但毕竟是多年朋友,吴俊的盛情又似乎推脱不得。终于,他在比原定时间晩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后,将完成的书稿发来了。而且在书稿的目录页,预约的序言已经预设在标题中了。
首先我要说,幸亏吴俊发来书稿的时间比预定的延迟了足够长时间,否则都会“干扰”到我的写作了。因为今年初以来,我应一家出版社的邀约写了一本小书,讲述了鲁迅从故乡开始,一直到上海生活的生命历程。今读吴俊的这本《文学的个人史》,原来有半部书稿也是这样的写法。他以“生平简谱”和“文学传述”的两种平行结构,纵向描述了鲁迅各个历史时期的生活、工作以及创作上的收获。分期也是以鲁迅居住地的迁徙来划分的。读来既感熟悉,又多有新鲜之感。我们之间所不同的是,我写的小书,因为主要是面向初高中学生的,所以以讲故事为主,在故事的讲述中贯穿着对鲁迅性格、修为、创作的认识,努力切近尚在中学时期的学生们课外阅读的特点。而吴俊的“简谱”和“传述”,因为更像是要兼顾以大学本科以上青年为主的阅读对象,所以具有更强的学术性。但不管怎么说,我在已经交稿之后再读他的著作,因为少了“同题”写作的压力,便可以投入地学习并表达钦佩之情。
一部解读《朝花夕拾》的书,为什么要在前面用数万字来描述鲁迅一生的经历与创作呢?读过后思考,这绝非只是为了字数上的添加。《朝花夕拾》是鲁迅在北京和厦门这一人生最动荡的时期创作的一部回忆性散文集,他在广州编定并增写了序言式“小引”及后记。待到出版时,鲁迅已迁居上海,而集子中的文章,大多描写的又是自己少儿时的故乡生活。用吴俊的定义,《朝花夕拾》实际上可以视作是鲁迅的“文学个人史”。这些大多发生在他少年时期的故乡的故事(《藤野先生》例外),却并不只是回忆性的文章,无论是底层小人物如长妈妈,恶俗的本家亲戚如衍太太,还是父亲病与死的悲伤,百草园里的生机,三味书屋的兴味,一旦以文学的笔法呈现,尤其是出于鲁迅笔下,都不可能只是忆旧式的文字,而是时时处处涂抹着作者写作时的现实状况,表达着作者正在伏案时的心情,每一篇文章的背后,既有认识前事的价值,又具有通识性的意义。举个简单的例子吧,《藤野先生》一文的结尾:“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这最末一句,“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若是在1924年之前写,恐怕就不是这样。这句话即使送给藤野先生本人也不会读懂,需要从鲁迅写作时的处境、心境来分析和说明。在一定程度上,《朝花夕拾》里的故事,还透露出鲁迅审美观形成的来源、基础、过程,它们潜在地呈现于童年故事当中。喜欢《山海经》,憎恶《二十四孝图》,其他如迎神赛会的场景,无常的形象,因为父亲的病而反思庸医之害,“仇猫”的由来及态度,所有这些,都在故事之外表达着更深层的含义。但它们并不是以说理的方式直陈,而是在故事的叙述中自然流露而出。
《文学的个人史——鲁迅传述和〈朝花夕拾〉》紧紧抓住以上这些文脉,将一篇篇忆旧散文视作鲁迅的“文学个人史”,“个人史”中又展开一幅幅更加深广的人生图景。可以说,读懂《朝花夕拾》,需要有对鲁迅人生历程的全面了解。鲁迅一生的理想追求、现实境遇、创作表达,以及他的呐喊与彷徨、抗争与隐忍,在《朝花夕拾》里大都有或直接或隐晦的表达。就此而言,吴俊用一半的篇幅来讲述鲁迅的“生平简谱”,并加以“文学传述”的引入,是一种特别必要的有机构成。他在这部分对鲁迅人生历程中重要的变故、转折,以编年体的方式,精准地而不是模糊地作介绍,对鲁迅一生中重要的创作作品作简要分析。难得的是,吴俊不忘记这是在一本关于《朝花夕拾》的专书中作生平及文学简介,行文中时时留意、关照各类话题与《朝花夕拾》之间的关系、关联,让《朝花夕拾》成为呼之欲出的主体对象。
本书的第二部分以逐篇分析的方式,对《朝花夕拾》全部十篇正文及《小引》和《后记》作了细致入微的评说。这些评说是对每一篇作品基本面的准确把握,也在其中传达出著者专业的、学术化的研究与论述。吴俊努力以体悟的而不是学究式的方法去理解原文,这让他得出很多来自真切感悟而不是理论先行的结论。比如对衍太太这个人物,吴俊指出在鲁迅眼里,她其实多半是个有着“平庸之恶”的俗人,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行恶行的同时也有做好事的一面。进而得出“鲁迅的行文和思想的修辞术多在偶然中体现出浑然天成、恰到好处的意趣”这样的结论,兼具阅读心得与学术新见。这样的例证在书中可谓俯拾皆是,时常相遇。我相信,对于具有一定文学素养,对鲁迅人生及其创作有着深入了解热望的学生而言,这本著作的切入点和切入方式都是非常适合和恰切的。而且我分明可以感受到,作为严肃的学者,吴俊既坚持着学术的严谨,又以一种轻松的口吻、浅显的文字讲述着这一切,其中还有他自己在现实中的观察、体会,如在日本仙台寻找鲁迅足迹的经历,等等,写来流畅自如,读之亲切可感。
由于这是一部有着特定阅读对象的著作,所以吴俊显然在一定程度上收敛、克制了自己的学术能量,这也体现出他自身在拿捏分寸上的自觉意识。进而言之,《朝花夕拾》其实是一部需要在学术研究上深入挖掘的作品集。它本身具有很重要的研究价值,而不应只被当作研究鲁迅的“材料库”。有些在《朝花夕拾》中讲述的人和事,本来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也有许多分歧意见。比如,鲁迅祖父下狱的原因是科考行贿,但其祖父是只写了一封请托信,是亲戚送信前擅自加入了银票,还是信中本身就有银票;父亲临终前鲁迅究竟有没有哭喊“父亲”的情景(周作人认为没有),以及让他哭喊的是衍太太还是长妈妈;促使鲁迅“弃医从文”的幻灯片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等等,《朝花夕拾》引发的话题其实还有不少待解的“悬疑”。讨论清楚细节当然是一种学术责任,根本上说,这一切其实都基于一个最大的事实,作为一位经典作家,鲁迅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有探究的价值,一个小细节或许也关联着大历史。
人间烟火的升腾中蕴含着精神气息。吴俊的这部著作营造了这样的氛围,引人入胜地诱发读者产生探究的兴致,这已经体现出一本书最大的价值。
谨以上述感言对吴俊在研究与写作上的新收获表示诚挚的祝贺!
2021年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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