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孽海花》:以掌故为小说
原标题:以掌故为小说——曾朴的《孽海花》与晚清民国的掌故之学
一
关于晚清小说,我们最熟悉的一个说法——“晚清四大谴责小说”,是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而来。此书是他在北大的讲稿,初版于1926年。鲁迅的文学修养及品味,以及对晚清小说的熟悉,都令人信赖,颇具权威性,被他归为“四大谴责小说”的几部作品,也都是在晚清非常有影响,后遂以“谴责小说”之目而进入了文学史。
“谴责”这个概念,在鲁迅那里是从讽刺小说的脉络而来,谴责要比讽刺更重口味一点,用鲁迅的话说就是:
光绪庚子(一九○○)后,谴责小说之出特盛。盖嘉庆以来,虽屡平内乱(白莲教,太平天国,捻,回),亦屡挫于外敌(英,法,日本),细民暗昧,尚啜茗听平逆武功,有识者则已翻然思改革,凭敌忾之心,呼维新与爱国,而于“富强”尤致意焉。戊戌变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岁而有义和团之变,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其作者,则南亭亭长与我佛山人名最著。[1]
鲁迅在谈谴责小说时,无论是从主题,还是写作风格及技巧上,主要指的是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和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2]这两部小说都以“连缀话柄”的方式揭发官场腐败之弊恶,而又“辞气浮露,笔无藏锋”,达不到讽刺的艺术高度,故别谓之“谴责”。说到谴责,刘鹗的《老残游记》“攻击官吏之处亦多”,并首揭“清官之恶”;曾朴的《孽海花》“写当时达官名士模样,亦极淋漓,而时复张大其词,如凡谴责小说通病”,得并列于鲁迅所谓“谴责小说”之“四大”。其他“以抉摘社会弊恶自命”的此类小说在晚清颇多,或流于“谤书”(不真实),或“有嫚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堕为“黑幕”。[3]
此后的晚清小说史叙事,一直将“四大谴责小说”作为主要作品论述,而学界则一直有研究者致力于辨析四书的不同,指出《老残游记》是政治小说(或文化小说),《孽海花》是历史小说(或政治小说、风俗志小说等),尽管二书都有谴责的成分,但真正引人关注的,并不是谴责官场,而是另有所在,殊不宜以“谴责”限之。相比之下,鲁迅对《孽海花》的评价,曲解尤多。[4]此后学界关于《孽海花》一书主题的讨论,众说纷纭,各具只眼,但揆之原作,却又让人觉得此前诸说皆有未明与未尽之处。即以最能近之的“政治小说”、“历史小说”、“社会小说”、“风俗志”等来标记和解读《孽海花》,仍不如说曾朴撰写此书,无论动机还是方式,都是“以掌故为小说”,来得更醒豁。从掌故入手,联系晚清民国掌故之学的线索脉络,可以作为解读曾朴《孽海花》的一把钥匙。
二
关于《孽海花》“以掌故为小说”的著述立场,曾朴本人在《孽海花》第一次结集出版时所附的《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里,有很清晰的表述。此书之作,并不起于曾朴,最初发起此书并做了前几回的,是金松岑。而金松岑所作,“过于注意主人,不过描写了一个奇突的妓女,略映带些相关的时事,充其量,能做成李香君的《桃花扇》,陈圆圆的《沧桑艳》,已算顶好的成绩了,而且照此写来,只怕笔法上仍跳不出《海上花列传》的蹊径。”[5]可见,如果依着“孽海花”这样一个名妓传奇的原型(或者说是类型)来刻画一个女性形象,无论再写得怎样好,哪怕是可以媲美《海上花列传》,亦非曾朴所愿。依曾朴之见,“想借用主人公做全书的线索,尽量容纳近三十年来的历史,避去正面,专把些有趣的琐闻逸事,来烘托出大事的背景,格局比较的廓大。”因此,书中那些与金雯青傅彩云无关的文字,像皇家的婚姻史,官场文人的聚会谈资,所谓“一时文化过程中的足印”,非但不是因为小说结构不够紧凑的等闲笔墨,反而正是作者真正的命意所在。
在此书出版后,一方面得到了读者极大的欢迎和肯定,行销不下五万部;另一方面,也受到了来自新文学专家胡适的批评,认为其连缀短篇故事的结构,和关于孽报的描写,不是高明的小说家所为。胡适在二十年代是研究中国传统小说的名家,他的批评,在当时很受各方重视,也因此而有争议。
曾朴在为自己的创作辩解的时候,明确地说“我的确把数十年来所见所闻的零星掌故,集中了拉扯着穿在女主人公的一条线上,表现我们的想象……”[6]而林纾以《孽海花》“鼓荡民气”“描写名士狂态”对曾朴赞许有加时,曾朴又辩称,那“不过附带的意义,并不是他的主干。这书主干的意义,只为我看着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这一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他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联系的一些细事,收拢在我笔头的摄像机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7]
曾朴在这里所说的“避去正面”,专注于琐闻逸事,将“数十年所见所闻的零星掌故”贯穿于小说,合拢一些关于晚清政治变动和文化推移过程中的“侧影”、“远景”、“细事”的追求,殊有别于固有的历史演义小说,也不同于讽刺谴责的趣味,而与晚清以降士大夫文人考究掌故的风气趣味一脉相通。因此,蔡元培说:“《孽海花》出版后,觉得最配我的胃口了,他不但影射的人物与轶事的多,为从前小说所没有,就是可疑的故事,可笑的迷信,也都根据当时的一种传说,并非作者捏造的。加以书中的人物,大半是我所见过的;书中的事实,大半是我所习闻的, 所以读起来更有趣。”[8]而胡适认为《孽海花》“布局太牵强,材料太多,但适于札记之体(如近人《春冰室野乘》之类),而不得为佳小说也。”[9]也是认为曾朴的书,更近于掌故笔记,而非小说佳构。
胡适说《孽海花》只能算是二流小说,是把札记之体与小说文体分别开来的,对此不止是作者本人在改编增订时特别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就是在当时,也有读者对胡适的说法不以为然,吴耀祺的《孽海花考证》可为例证:
近代小说家群推李(伯元)吴(趼人)而东亚病夫亦以《孽海花》享盛名。全书以名妓傅彩云为主,而同光两代逸闻轶事,网罗无遗。描写名士习气,如温犀照渚,尤为淋漓尽致,洵稗观中之上乘也。或有病其布局太牵强,材料太多,但适于札记之体,而不得为佳小说者。然杰作如《儒林外史》,隶事亦至夥,而布局之松懈,反较《孽海花》为甚。乃吴敬梓则奉为安徽第一大文豪,东亚病夫则贬为第二流小说家,其识见之谬,论断之偏,可以见矣。……[10]
这里的分歧,表面看是对曾朴作为小说家优劣的评骘,但其实对于《孽海花》之网罗同光两朝逸闻轶事,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当时官场文苑的名士习气,是有共识的,分歧在于:
一、“以笔记掌故为小说”,是否合于小说的叙事文体?
二、如此脱离小说主题(名妓傅彩云)而津津乐道各种传闻轶事,能不能算是“佳小说”?
先说第一点,在清末民初,所谓小说的概念,合古今中外于一炉,实包含了很多种不同的文体样式,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对此有清晰的梳理:
小说之名,昔者见于庄周之云“饰小说以干县令”,然案其实际,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桓谭言“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始若与后之小说近似,然《庄子》云尧问孔子,《淮南子》云共工争帝地维绝,当时亦多以为“短书不可用”,则此小说者,仍谓寓言异记,不本经传,背于儒术者矣。后世众说,弥复纷纭,今不具论,而征之史:缘自来论断艺文,本亦史官之职也。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小说者,街谈巷语之说也。
明胡应麟以小说繁夥,派别滋多,于是综核大凡,分为六类:一曰志怪:《搜神》,《述异》,《宣室》,《酉阳》之类是也;一曰传奇:《飞燕》,《太真》,《崔莺》,《霍玉》之类是也;一曰杂录:《世说》,《语林》,《琐言》,《因话》之类是也;一曰丛谈:《容斋》,《梦溪》,《东谷》,《道山》之类是也;一曰辩订:《鼠璞》,《鸡肋》,《资暇》,《辩疑》之类是也;一曰箴规:《家训》,《世范》,《劝善》,《省心》之类是也。
清乾隆中,敕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纪昀总其事,于小说别为三派,而所论列则袭旧志。……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缉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
右三派者,校以胡应麟之所分,实止两类,前一即杂录,后二即志怪,第析叙事有条贯者为异闻,钞录细碎者为琐语而已。传奇不著录;丛谈辩订箴规三类则多改隶于杂家,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然《山海经》《穆天子传》又自是始退为小说,案语云,“《穆天子传》旧皆入起居注类,……实则恍忽无征,又非《逸周书》之比,……以为信史而录之,则史体杂,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说家,义求其当,无庸以变古为嫌也。”于是小说之志怪类中又杂入本非依托之史,而史部遂不容多含传说之书。
至于宋之平话,元明之演义,自来盛行民间,其书故当甚夥,而史志皆不录。惟明王圻作《续文献通考》,高儒作《百川书志》,皆收《三国志演义》及《水浒传》,清初钱曾作《也是园书目》,亦有通俗小说《三国志》等三种,宋人词话《灯花婆婆》等十六种。[11]
可见“小说”在中文里的原义,本多出于道听途说,而小说家与杂家,亦时分时合。至清末,中国传统的小说,既有道传奇、讲演义的章回体,也有记言行、述佚闻的笔记体。则笔记可以为小说,当无疑义。但是,笔记之体,与从西方传入的小说观念,有一大不同之处,在于小说强调虚构,即其文学性,有别于史学的客观实证性;而笔记之记言行轶事,则重在有此一说,这种说法不出于作者的拟想,而是一种记录。
笔记之体,在补史之阙这条线索上,以其广见闻,资考证,在晚清士大夫中逐渐发展出一种有关于朝章国故的掌故之学,所谓掌故笔记之作,在清末文人留下的著述中堪称独盛,于史学一门中,可谓是以附庸蔚为大观。
关于第二点,小说既然名为《孽海花》,如绳之以西方之“小说”观念,当然是应该对标《茶花女》或《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写法,集中笔墨于对主角傅彩云的人物形象的刻画,以其生平经历与命运起伏为线索,写出社会的广度和人性的深度。这是成为一部“好小说”所不可缺少的。而曾朴的《孽海花》,第一回是“楔子”(主要出自金松岑之手),第二回则开篇是从同治戊辰会试(1868年的科举考试)说起,引出小说的男主人公——科举状元金雯青。小说前七回,都在写官场交游,作为本书主角的傅彩云,直到第八回才露面。而一开始,曾朴的《孽海花》一共只写了二十回,傅彩云之出场,是有些晚了。如果说,此书主要是为了刻画男主人公金雯青,则为何曾朴原定要写六十回的小说(最终完成了35回),却在第二十四回,金雯青就已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如果从小说塑造典型人物这个功能上看,《孽海花》的小说结构安排,的确不能算是佳构。但是,这样一部小说,在出版后引起了如此之大的反响,能够让读者反复索隐,津津乐道,欲罢不能,而为鲁迅列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似乎又不能不承认,《孽海花》作为小说,实属佳构。这种看似矛盾的地方,与晚清小说观念的斑驳混杂有关。
曾朴关于“珠花式”小说结构的自我辩解[12],与其说是对《孽海花》小说结构之独具匠心处的提点,不如说,是谙熟法国文学的曾朴,对于小说“应有较为复杂的结构”这种小说观的认同。而在这部小说中,最能体现出他所说的“前后照应”的地方,当属第十五回,对傅彩云与瓦德西在德国即有过从这一段内容的虚构。[13]这一段本为后来庚子事变中,关于赛金花与瓦德西之传奇关系的铺垫,很可惜,曾朴本人终其一生,也只把小说写到了甲午前后,令读者无缘看到这朵“珠花”在小说中完整的呈现。
蔡元培先生在《追悼曾孟朴先生》一文中,直言此书中傅彩云与晚清社会最有关系的举动,“还是拳匪之祸她在瓦德西面前,劝不妄杀人,劝勿扰乱琉璃厂”,而曾朴“起草时已在拳匪事变后七年,为什么不叙到庚子,而绝笔于‘青阳港好鸟离笼’的一回?”[14]蔡元培以不能起孟朴先生于地下追问其因为憾,曾朴之子曾虚白代父亲回应此问,则以曾朴自比“江郎才尽”,至死未能完成此书,告于读者。但这不是也恰恰承认了,此书在结构上,有不够完整的遗憾吗?而一部结构并不完整的未完成之作,竟能如此“成功”引起读者大众的雅俗共赏,其真正贡献于晚清小说之处,当是别有所在了。
三
国人对于小说佳作,有一种特殊的揄扬方式,就是补做续书,曾朴这部未完成的《孽海花》也不例外。曾朴身后,也主要有陆士谔的《新孽海花》和燕谷老人(张鸿)的《续孽海花》。陆士谔袭用了曾朴他们六十回的回目,构成侵权,后来被毁版了[15]。张鸿则是曾朴同乡挚友,受曾朴之托而作续书。此书衔接真美善本《孽海花》一至三十回,由三十一回续写至六十回,仍以赛金花为线索,主要描绘了清末戊戌变法和庚子事变两大历史事件,1941年在《中和月刊》二卷一期开始连载,后于1943年由真美善书店出版,翌年还再版过一次。“从1943年7月到1944年7月,仅仅一年时间,《古今》就连续刊登了10余篇探讨《孽海花》及《续孽海花》的文章,作者有纪果庵、冒鹤亭、瞿兑之、周黎庵、文载道等,其中除瞿兑之身处北京外,其他人都是当时沪、宁地区的文史掌故名家。”[16]
《续孽海花》一书的出版,可以让我们更加看清《孽海花》一书与晚清民国掌故学的关系。连载《续孽海花》的《中和月刊》和登载相关谈论《孽海花》文章的《古今》杂志,正是1940年代京沪两地掌故学家们活动的主要场所,核心人物是瞿兑之、周黎庵、冒鹤亭、纪果庵等。
瞿兑之《关于<续孽海花>》一文,对曾朴《孽海花》一书的主要价值,明确定位于描写同光朝士之种种,认为书中描写名士狂态,虽云附带而非主干,此点在书中“实为极精彩之处”:
清季自光绪庚子之役以后,舆论发舒,小说家也应时竞起,大抵以政界或社会为对象,若吴趼人李伯元刘铁云之伦,家张一幟,各负盛名。其间曾孟朴氏以《孽海花》出而与世相见,藉名妓赛金花(傅彩云)为线索,演晚清史迹,妙于描摹,尤为个中翘楚。盖师友渊源,家世雅故,习知同光京朝风采,名人性行。而藻思健笔,复能就各种资料,善于运化,用使形形色色,点染如意。所写朝士之情态及谈吐,历历如绘,生动逼真,读之觉老辈风流,去人未远,斯其最难能可贵者。并时诸家,实无其俦也。[17]
燕谷老人(张鸿)的续书,虽也依曾朴之体例,写戊戌、庚子中之人物轶事,颇可与史籍相表里,但文笔远不如曾朴《孽海花》精彩,也是一时读者的公论。瞿兑之对此并不讳言,但认为续《孽海花》与续《红楼梦》不同。《红楼梦》为凌空之作,续书者可见仁见智,自抒胸臆。而《孽海花》“明明以光绪初年至甲午间之朝局为背景,为主题,是确实不可移易的事,那么就非一直写到戊戌、庚子,或者竟至辛亥,不能算是全璧。所以《续孽海花》一书实在不可少。”张鸿此书,能不悖曾朴叙写“大事的全景”之志,并时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已经是很难得了。瞿兑之对《续孽海花》一书的发行、出版、修订,都颇费心力,功不可没。他说“我为什么热心于这部书呢?”:
甲午戊戌庚子辛亥四次重要关头都在我的一生经历了。垂老而逢此地变天荒之世,抚今追昔,履霜坚冰,然后知光绪朝史事之关系重要。中国自宋以后,是士大夫的政治。士大夫政治可以说误尽苍生,但是没有士大夫呢,更不知今日成何世界矣。即以光绪朝中而论,自相残害破坏的是士大夫,议论纷纭以至国是不定的也是士大夫。然而试想光绪初元,清流的纠弹权贵,扦击阉竖,扶植纲纪,排斥佞谀,是何等义正词严,凛凛有生气。尽管动机不尽纯洁,尽管直言不被采纳。然而这种气概,是叫人有所忌惮的。国本所以不动摇,就靠在此。君主之威虽然无所不极,小人之倾害亦无所不至,终觉得士大夫的公论不能轻易抹杀,士大夫的身份不能轻易摧残。不料戊戌一举,把三百年不杀士的成宪打破。就满清一姓来说,是不惜与全体士大夫为仇,这个仇结得太深,是无法修好的了。就国事来说,是把障遏小人的壁垒打破了。大凡人在政治组织中,必须有所畏,畏公论,畏国法,这是最好的。总不能告诉人公论不必畏,国法不必畏。戊戌是使人不畏公论,庚子更是使人不畏国法。不得已倒有一样,就是怕洋人。到了不畏自己的公论国法,而畏外国人,请问怎样立国呢?(清季各小说所描画的都可以看出庚子以后的变态心理)辛亥以后,一切的改革总不能抓住中心。虽然若干地方有些进步,总抵不过破坏之多而且大。这就是由于戊戌庚子所受的创太巨,痛太深了,我并不是说士大夫政治恢复起来就好了。宋以来的士大夫政治,到今日大约也就结束住了。正如封建政治到秦而结束一样。但是今后的方向,应该极力将士大夫政治的坏处洗刷干净,而将其中好处维持培植起来,以为立国之大本。
我们所要看的不是一朝的史事,而是这三十年中的国民心理的变迁。这便要从社会各方面来看,而亟需要一部好的小说了。《孽海花》是一部好书,续书比起前书来,当然还差一点,然后以之为椎轮大辂之始,或者后人可以有一部空前成功的作品,亦未可知。[18]
纪果庵也说:
余虽嗜史,而深恶正史。翻阅清史,殆个人之履历表,官阶表耳,其余个性,固无所描绘, 即事实之肯萦,亦不愿明言。昔人称墓志碑铭,为谀墓之文,披览史书,诚不知相去几许。(《清史稿》尚不如《碑传集》等所刊之文能尽委曲)所幸私家记载,往往详官书所不详,纪正史所不纪。而数十年来,以时事为背景之说部,迭出不穷,其中缘饰固多,然亦必有其质地以为根核。吾人欲明晚清之社会,转不如于此觇之。若《孽海花》,固此中佼佼者,续书恣纵,虽不逮正,惟于戊戌以来三十年之朝局,大致可以得一轮廓矣。[19]
可见瞿兑之、纪果庵等人,所看重于《续孽海花》的地方,在于其仍欲“以掌故为小说”,以见光绪一朝的士大夫言论行事,而其小说艺术上与曾朴原作的相形见绌,也都在尚能“补史之阙”的考量下,得到理解、宽容和接纳。
曾朴的《孽海花》以掌故为小说,在小说文体上,是沿着《儒林外史》的路子,把固有的章回小说和笔记小说从形式上打通。其对于人物事件之历史背景,持一种有别于正史的立场、角度和趣味,“专把些有趣的琐闻逸事,来烘托出大事的背景”的写法,也颇得《中和》、《古今》一班掌故学家的激赏,认为是此书最有趣味和价值的地方。这是一种对历史的兴趣,因此多数不认同鲁迅“谴责小说”之定义的读者,会认为《孽海花》是一部历史小说。而在关系晚清三十年间之政局的意义上,《孽海花》也常常被看做是一部政治小说。但是曾朴的本意,也不在于谈政治,而是写官场佚闻(士林掌故),以见时代风会。故“以掌故为小说”,才是曾朴与四十年代的掌故家们别有会心之处。
关于掌故学之渊源, 瞿兑之认为它导源于古代正史与杂事的分途和笔记之体的兴起, 而直接动因则为救济旧式治史体裁的不足。他认为, 正史与杂史之分途, 由《三国志》启其端, 而博采群书、引杂史入正史则由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肇始。关于掌故学的用处,瞿兑之也是着眼于对历史的记录:
世间一切事物都是随着时间而变动不停的,而已经变动了的事物,往往如云烟之逝,要想追摹起来以供参考,就很不容易。历史本身是不会留下记录的,如果不依靠具体的事物映写下来,则所了解的历史不能真实而正确。掌故学的作用就是把关于变动了的事物种种知识积累储存起来,以供应各种需要——特别是历史研究的需要。
在中国的史书中,往往只看见兴亡大事的记载,或者官式的表面记录,而当时人们实际上是怎样活动的,只有从其他的来源中才能体会到。这就使得从事掌故学的人要负起相当重的责任了。[20]
瞿兑之等掌故学家比较看重和强调的,是掌故对史学的补充作用,偏于“传信”的史的趣味,而对小说中富于“传奇”性的虚构笔墨,则不太感冒。周黎庵说:“一般对《孽海花》说部有兴趣的读者,大都寄重心于主角赛金花,即十年前逝世于故都的刘半农先生也是如此。而我们则不然,完全对于说部中的人物发生兴趣。对于赛金花,不但没有什么兴趣,而且还要从各家的记载中,指出原著人的荒谬,证明书中关于赛金花的种种风流绮事,都不大靠得住。这固然是大煞风景的事,但为了一点胡适之所谓‘历史考据癖’的存在,便顾不得许多了。”[21]纪果庵也说:“吾辈中年读此书(《孽海花》),所喜者不在其文笔之周密瑰奇,而在所写人物皆有实事可指,兴衰俯仰,味乎碱酸之外,自与专注意赛金花之风流放诞,而为之考索本事,有见仁见智之分也。”[22]这也是他们能对张鸿的《续孽海花》评价相对较高的原因。但小说毕竟是小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作为小说的《续孽海花》,已极少为人提及。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曾朴的《孽海花》虽以掌故为小说,也在小说艺术上达到了一种新高度。
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以《续孽海花》的出版为诱因,在这批掌故学者那里,将《孽海花》一书的读者,分成了“一般的读者”和“我们”。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界分。
“一般的读者”,感兴趣的是赛金花的传奇身世,从妓女成为状元夫人,又在丈夫死后再张艳帜,并在庚子事变中与德帅瓦德西有染,而于乱世中有保全国人生命财产之义举。这是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人生故事。虽取诸真人,而借助小说之虚构的特权,曾朴笔下的赛金花(傅彩云),既是孽海之花,也是自由之花。而“我们”感兴趣的,却是《孽海花》所写种种有关晚清官场士林的掌故,是“所写人物皆有实事可指”。“我们”对那些“靠不住”的描写,不但不能欣赏,容忍度还非常低,对其荒谬之处,非要广而告之而后快。《孽海花》一书在晚清出版后的意外走红(曾朴称之为“幸运儿”),应该说跟同时满足了这两类不同趣味的读者群有关。
掌故之学,本起于官场(有关于朝章国故)。掌故与官场的关系也值得分梳,比如职官制度、风俗礼制、奇闻轶事,都是掌故学家津津乐道的话题,而像升官图之类,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掌故之学,虽有些不登大雅之堂,但感兴趣的人也是不少。因此,谈掌故也有雅俗之分。雅的部分是拼学识、见闻、背景的,可以积累个人在官场及学术圈文坛的声誉,聚会宴请,谈言微中,也不全是附庸风雅的无聊应酬。俗的部分,多是八卦和小道消息,真假难辨,道听途说,耸人听闻,也是历来有市场的。对掌故学家如瞿兑之、徐一士们而言,谈掌故,既要辨真伪,也要别雅俗。真伪之辨,靠的是史学考证功夫,而雅俗之别,在喜爱《孽海花》的读者中,就是“我们”与“一般的读者”之间的差异。
曾朴对《孽海花》的写作和修改,前后跨着二十多年的时空,中间经历了辛亥革命的改朝换代,临终仍然是未完成。1930年代前期,因为曾朴的改写《孽海花》,而赛金花(傅彩云)也被媒体曝光尚在人世,而吸引过大众猎奇的目光。1930年代后期,又因为抗战中“国防文学”的走红,而有排演话剧《赛金花》的公共事件。这是《孽海花》的“一般的读者”所关注的主题。1940年代,因张鸿《续孽海花》的连载和出版,而在京沪两地,以《中和》和《古今》为中心,再次引起有关赛金花史实的真伪之辨,则参与其中者主要是心系掌故之学的“我们”。那么,《孽海花》中,究竟是靠着哪些情节或笔墨,深深俘获了这些掌故学家的心呢?
掌故学在晚清非常盛行,比如说“究心掌故”“谙熟前朝掌故”,是对人见多识广的夸赞。有一种说法,认为清代文人这种对掌故之学的趣味,还是从龚自珍开始的,“近数年来,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其风气实定公开之。”[23]龚自珍自己也在其《己亥杂诗》中说:“掌故罗胸是国恩,小胥脱腕万言存。他年金鐀如蒐采,来扣空山夜雨门。”[24]
掌故之学,在文史领域有其独特性。首先,掌故不承担宏大叙事,不承担意识形态职责,不是正史,而是避开正史;其次,关于真实性,掌故也是有点模糊,掌故也是一种历史记录,或者是真实的,或者是传闻的,记录掌故的人不能保证这个说法是真实的,只能保证有人这样说过。就像钱基博说王闿运的《录祺祥故事》,是逊朝一大掌故文字。但其中关于肃顺事之无旁证之情节,可以言掌故而不足为信史。掌故之学,本来是正史的边角料,于史学为附庸,其于晚清之蔚为大观,一方面固然有补于正史之阙,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掺杂了不少八卦和谣言的成分。这是因为掌故本身,是一种兼容真实和传说的文体,有些传说可能是谣言,但是这种谣言曾经传播过,却又为一种事实,非为掌故学者所编造。在真实与传闻之间,掌故这个文体比较有弹性,既可以记录一种谣言,也可以对此谣言做澄清和辨伪。
比如《孽海花》的风行一时,即因赛金花之事,是晚清一大掌故。曾朴以掌故为小说,欲以此一大掌故为线索,贯穿三十年中所见所闻之士大夫官场之逸闻轶事(也都是各有原型的士林掌故),以见光绪朝的社会历史变迁。故其虽为小说,却以“真人真事”为一大特点,所叙无不有所出、有所本。其中,关于龚自珍的死,以及火烧圆明园的起因,都成为此后广为流传的说法,并引起文史研究领域中的专家如孟森、苏雪林等人的撰文考证。但是即便是大家发现,不论是龚自珍与顾太清的隐情,还是赛金花与瓦德西的艳遇,都并非如小说中所说的那样,也无法厚责于作者,更不可能要求作者将其改正。这毕竟是小说,小说作者出于叙事技巧的考虑和对文学性的追求,拥有在作品中虚构的权力。“以掌故为小说”,其实也是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找到一个动态的平衡点,过于虚构则为无稽之谈,失去了“真人真事”的号召力和吸引力;过于坐实则易流于无趣,也无以显示作者在文学上的才华和造诣。像书中所涉之聚会宴请,席间之行酒令、臧否人物、拜祭先贤等场面,写到细腻逼真殊为不易。如果没有实际生活经验,那些细节是想象不出来的。而一定要有过真实生活经历,又敏感而富于文学的才华,才能膺此任。但以《孽海花》和《续孽海花》比较,可见续书作者虽也有亲睹亲历,所述也有其“补史”之价值,但是在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的文学才华上,二者实不能相提并论。曾朴所谓“叙写的精神”,使其《孽海花》在“以掌故为小说”之余,别有一种“文艺上之境界”[25],这也是为什么金松岑推给曾朴去写,而张鸿续书,虽义不容辞而又力有不逮的地方。
张爱玲《忆胡适之》中说到《孽海花》:“有时候听我父亲跟客人谈“我们老太爷”,总是牵涉许多人名,不知道当时的政局就跟不上,听不了两句就听不下去了。我看了《孽海花》才感到兴趣起来,一问我父亲,完全否认。后来又听见他跟个亲戚高谈阔论,辩明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东翁的女儿,那首诗也不是她做的。我觉得那不过是细节。过天再问他关于祖父别的事,他悻悻然说:“都在爷爷在集子里,自己去看好了!”我到书房去请老师给我找了出来,搬到饭厅去一个人看。典故既多,人名无数,书信又都是些家常说。几套线装书看得头昏脑涨,也看不出幕后事情。”“我几下子一碰壁,大概养成了个心理错综,一看到关于祖父的野史就马上记得,一归入正史就毫无印象。”[26]由此也可见《孽海花》“以士林掌故为小说”,是曾朴对晚清小说贡献最大的地方,他的成功之处,在于能较好地利用掌故文体的弹性,和文学的虚构权力。
四
《孽海花》一书的读者,在无关于考据(龚自珍案、赛金花案)的地方,也可以分为泾渭分明的“我们”和“一般的读者”。这里的“我们”,主要是与作者同时代,而又有着与科举考试相关的经历或见闻的读者,以及会对科举考试之细节及周边感兴趣的文人雅士。这是一个相对特殊的人群,范围要比娴于掌故的旧文人圈子大,但又比津津乐道于赛金花艳史,而无辨识史实能力的一般读者圈子小。这个“我们”,是由受过传统科举教育的士大夫知识分子构成。随着科举制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被废除,此后一代一代的读者,就越来越对《孽海花》中写科举的这部分内容(包括状元的产生、制艺的商量、备考的文具、阅卷的过程、磨勘的花絮等)无感了。此后的作者,也再难对那个“学而优则仕”的科场官场,方方面面都能描写得如此细致入微、生动可感。可以说,曾朴《孽海花》的独特之处,因其“以士林掌故为小说”,还可以被当做一种类似于西方“学界小说”[27]的类型小说来看。
小说第二回开篇是从同治戊辰会试(1868年的科举考试)说起,引出了小说男主人公,这一年的科考状元金雯青(金钧)。科举考试是中国的文化特产,传统读书人最重要的出路和成就,都系于科举考试的成败。书里说状元的出色价值,“这是地球各国,只有独一无二之中国方始有的;而且积三年出一个,要累代阴功积德,一生见色不乱,京中人情熟透,文章颂扬得体,方才合配。这叫做群仙领袖,天子门生,一种富贵聪明,那苏东坡、李太白还要退避三舍,何况英国的培根,法国的卢骚呢?……”[28]
状元金雯青的原型实有其人,叫洪钧(1839-1893)。小说按他的生平经历来写,却不是要给他做传记,而是借着他的科场折桂、官场交游和宦迹所至,写了很多晚清名士的轶事和大小事件的佚闻。这些人物皆有原型,事情也皆有所本,取之于士大夫口耳相传的掌故,而非作者向壁虚构。这也是为什么晚清文人士大夫对这本书尤其感兴趣的地方:差不多每个人都可以看出小说里的人物原型;考科举、办文会、吃花酒、谈洋务,也都是他们熟悉的生活内容。《孽海花》等于是那个时代的士大夫文人群体的自我写照,就像欧美学界小说中主要描写教员的教授小说,其读者群体以及评论者也是以高等教育体制中的学院中人为主。
作为类型小说的“学界小说”,是有其专业门槛的。一个从未在大学里教过书的作家,很难写好一个教授的专业研究。可以说,专业性是“学界小说”的硬指标,以此为标准划出的“学界小说”的边界,既限制了作者的数量,也限制了读者的数量,使之成为一个小众的领域。今天的读者再读《孽海花》,对于其中谈科举的内容,比如“雅聚园”的聊天,“含英社”的制艺,翰詹大考的调墨、挖补,就未必会觉得多有趣。但是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像蔡元培,就是因为“书中的人物,半是我所见过的,书中的事实,大半是我所习闻的,所以读起来更有趣”,更因为背后有“影事”可据,还增加了读者的索隐(八卦)趣味。而这种趣味,在一般读者(后世读者)那里,是难以领会的。
《孽海花》里那些更专业的话题,像研究边疆史地,谈论今文经学,都是同光间的学术新潮流,了解学术背景的人读来趣味盎然,别有会心;看不懂的人就难免味同嚼蜡,兴趣索然。这也是此书读者会分为“一般的读者”和“我们”的一个重要原因。
“学界小说”在欧美,基本上被评论家认为是属于讽刺小说的一类。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为什么鲁迅会把《孽海花》看做“谴责小说”的原因。但曾朴笔下的官场士林,与其说意在讽刺、谴责,不如说更多的是借士林掌故中的趣闻轶事为士大夫写照。如写龚自珍和宝廷之事,都是如此。曾朴自己说,“这书主干的意义,只为我看着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敬可喜的现象,都在这一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他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联系的一些细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例如这书写政治,写到清室的亡,……。写雅聚园、含英社、读瀛会、卧云园、强学会、苏报社,都是一时文化过程中的足印。全书叙写的精神里,都自勉地含蓄着这两种意义。”[29]可见,以佚闻掌故的方式写出这一时期文化的推移,正是曾朴拟想中本书的主干之一(另一个是写出政治的变动)。正是出于如此清醒主动的创作意图,曾朴的《孽海花》才会在金雯青、傅彩云的情节主线之外,连缀许多的科场风气和文人聚谈,而成为一部读者因此而分层(群)的“学界小说”。鲁迅谓《儒林外史》“婉而多讽”,这其实也是“学界小说”的特性之一,从《儒林外史》,到《孽海花》,再到《围城》,这是中国文学中优秀的“学界小说”的一个脉络。常常有人会质疑,为什么《围城》写学界中人要用一副如此冷峻的笔调,将那些教授们写得如此不堪?殊不知,“学界小说”这种类型,本身就是与讽刺文学同道,而与伟光正、高大全的文学审美异趣。从这个角度解读《孽海花》的话,我们可以对它在晚清作为一部“新小说”的特质有更深的认识。
作为学界小说,《孽海花》的作者全用掌故,哪怕像龚自珍之死、傅彩云与瓦德西的异国艳遇这种被学者专家证伪的情节,也不是出于作者虚构,而是当时确有此一说。读者考证也是依赖于掌故笔记的记载,于是小说是借才子佳人故事为线索,来串联晚清掌故;读者则是一方面借小说所记之掌故扩大自己的见闻(八卦)视野,一方面又将自己所熟悉的相关内容,借着考证本事的话题而以谈掌故的形式参与进去,共同构成一个事实与传闻虚实相应,作者与读者切磋商榷的文学场域。这是学界小说的类型化特点,非学界中人既不感兴趣(对专业方面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出于猎奇,好奇),也插不上话,学界中人却以指摘专业方面的纰漏,和书中人物原型为乐趣。
五
与《儒林外史》和《围城》不同的是,《孽海花》的读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冲着赛金花的传奇人生故事而来的。这部《孽海花》本不是由曾朴发起,而是金松岑先写了六回,并发表了两回。曾朴接过此书,纯属因缘巧合。而曾朴也借此书,抒写了他在男女情感方面的一些感想。本书从线索上看,是一部才子佳人小说的题材。年轻貌美的名妓嫁给了风流儒雅的状元,这在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中,可谓是修成正果。可是,既然是以真人真事为原型,曾朴的《孽海花》自写到傅彩云在金雯青去世后,脱离金家重新挂牌做回妓女,已经是脱离甚至颠覆了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类型,也可谓是“扫荡名士美人之局”[30],回向写实主义,这也可视为曾朴“梦想改革中国文学”[31]的一个努力。
虽然小说不是为了表现名士美人的命运,但是这个状元配名妓的组合还是特别容易吸引读者眼球。彩云嫁给金雯青的时候,只有十六岁,而金雯青已经是48岁(30岁中状元)。一个青楼女子能够嫁入状元家里(第二房妾)已经很幸运了,正房太太还把凤冠霞帔借给她,外交官丈夫携她出任驻外大使,都对她够好了,彩云是不是应该对得住这份好呢?虽然出身青楼,在国外毕竟是大使太太的身份,是不是应该恪守最起码的礼法?而彩云却是一路僭越出轨,从不消停,最后金雯青很大程度上是被她气死的。这样一个女性,在传统小说里就是《金瓶梅》里潘金莲那种角色,淫荡不忠,红颜祸水,但是我们发现在《孽海花》里尽管曾朴写到了傅彩云这些败坏门风、背叛婚姻、玩弄感情的事情,但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强烈的“谴责”,他的态度是呈现,也有点不赞成、感慨,但是没有道德审判。这一点在晚清就跟传统旧小说的“惩恶扬善”这种主流写法判然有别了。《孽海花》里面塑造的傅彩云这样一个在传统观念里认为是尤物和祸水的女性,放在今天来看,却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却是晚清女性解放的先驱,是新女性的代表。[32]她并未有意要成为独立自主的新女性,只不过生逢其时,加上个性张扬,她有聪明可爱的一面,也有无耻甚至狡诈的一面。在金雯青这样的精英男性在晚清不断败落的时候,傅彩云这个妓女出身的女性却一路上升,与金雯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传统中国社会里,傅彩云作为一个青楼女子,可以说处于社会底层,虽然年轻貌美,也只不过是金雯青这样的男性的欲望对象,是个被动的角色。她直到第八回才出场,而且尽管被纳妾,在家庭里也没什么地位。但是金雯青被指派为驻外公使,这给了彩云一个机会,实现了一系列的身份跨越(僭越)。先是穿上正室的凤冠霞帔,以大使夫人的身份随同金雯青出使各国。传统的宗法社会是等级森严的,妻和妾地位本来很悬殊,在家里的话语权完全不同。就算嫁入状元家,从妾到妻一般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彩云竟然得到了。从女性获得权力的角度说,这得算是很大的成功。而彩云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在德国以大使夫人的面目出现。
除了身份,彩云还有一大跨越,直接跨过了状元金雯青,就是在船上跟夏雅丽学会了德语。在晚清官场和社会中,洋务是一个热点话题,那语言能力就显得尤其重要。金雯青虽然贵为状元,作为大使出行,他却不通外语,而彩云年轻,聪明好学,很快掌握了语言,使得她在国外生活得如鱼得水。在她随金雯青出使国外的这段时间里,因缘巧合,使得傅彩云实现了多重跨越,活成了人生赢家。这些跨越,包括身份的跨越,语言的跨越和空间上由内而外(出国)的跨越,从另一个角度看,都是对女性的解放。就连她的不断私通出轨,毫无传统道德观念的约束,换一个角度看,也是女性自我觉醒的一部分。鲁迅的《伤逝》里的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这是新文化运动时的女性觉醒,而傅彩云可是比子君还早了二三十年。她无视传统礼法和社会道德,任性纵情,惊世骇俗,反而活出了自我,成为晚清女性的传奇人物。
金雯青和傅彩云,一个是起点最高的状元,可是人生之路不断落败:考了状元却不了解中国以外的世界,不通洋务,不会外语;研究《元史》,花了大量时间精力,却买到假地图,差点让国家遭受领土损失;娶了年轻貌美的小妾,却不能让她真正爱上自己,忠实于自己,不能约束她不去出轨,这也是一个男人不堪承受的失败。金雯青的败落,其实不是个人意义上的,他是那个时代士大夫的一个代表和象征。就是说,这个时候中国文化里面培养选拔出来的最优秀的人才,都无法胜任朝廷的需要和外交的使命,这也是为什么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再到庚子事变,中国会经历一连串重大的失利。
而与此同时,一个起点最低的青楼女子,却能在晚清的大变局中,实现了人生的跨越和不断晋升:先是从青楼嫁入状元之家,然后以妾身扮演正室,在赴欧洲的船上学会德语,参与上流社会的社交而获得中国第一美女的艳名,再到情感和身体的不断出轨,最后丈夫死后,也能全身而退,重出江湖。小说中的傅彩云,不仅不再是男性欲望的对象和玩物,反而差不多是一个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和命运的女中豪杰。在庚子事变中,更是盛传其以自己和联军统帅的交情而劝说不要滥杀无辜,在皇帝和太后都逃出北京的时候,一个风尘女子却以一己之力救助了北京的百姓。相对于金雯青的暗淡和败落,彩云却是辉煌而成功的,这是一个上升的人生轨迹。尽管她也是声名狼藉,不是道德高尚的大家闺秀,却也能自食其力,还通一些德语。我们不能不承认,在傅彩云身上已经有了新女性的影子。
王德威曾在《潘金莲、赛金花、尹雪艳——中国小说世界中“祸水”造型的演变》[33]一文中,谈到了赛金花这个人物形象的特殊性,从中国小说中“坏女人”造型的发展角度看,傅彩云这个典型的“荡妇淫娃”,居然全身而退,这一点是相当特殊的。王德威推测曾朴在处理洪钧和赛金花的关系上,可能沿用了法国风情戏剧的模式。而这一推断被曾朴研究者认为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34]的确,曾朴对二人关系的描写,主要还是以记掌故为主,但是小说的效果溢出了掌故“补史之阙”的功能,而进入了文学塑造典型人物的空间,傅彩云成了晚清文学中一个独一无二的女性形象。
掌故学家高伯雨在他的《名妓赛金花的状元丈夫》一文中感慨道:“……清代百多个状元中,能讲实学者不过数人,洪钧是其中的一个。他的《元史译文证补》,影响很大,出版后,东西洋研究元史的学者如法国的伯希和、汉比斯,德国的葛鲁贝,苏联的郭真,日本的小林高四郎、白鸟库吉,我国的历史学者王国维、陈垣、陈寅恪(三君精于元史,陈寅恪还精通蒙古文、德文)等人,无不案头置有此书,以备参考。洪钧早死赛金花四十多年,她的名字到今日还为人所知,但一代的史学家洪钧,只为少数研究专门学问的人所称述,而在一般人的口头上,他还要得力于赛金花,才被人搬上舞台,写入小说。他死后还要藉名妓之力,才能在流俗人口中传名,这是洪状元生前万万料不到的。”[35]
《孽海花》本不是为了塑造晚清新女性而作,其本意是写“文化的推移”,也是为金雯青所代表的那个时代(同光年间)的文人士大夫(包括曾朴自己)的做一个自我写照。在这方面,若以学界小说的专业性衡量,他也达到了几乎是无可替代的成就。尽管如此,《孽海花》的走红还是出人意料的,连曾朴本人也归之为“幸运”。但是,傅彩云这个形象(尽管曾朴并没有写到庚子事变),在《孽海花》里写得活灵活现、有血有肉,到了张鸿的《续孽海花》里,则变得苍白无力、面目不清,这也不是仅仅用文学才华不足就能够解释的。在我看来,《孽海花》里的傅彩云之所以能写得如此之好,跟曾朴本人看待男女关系的态度大有关系。
曾朴晚年,虽欲将《孽海花》续成完璧,却觉心力交瘁,江郎才尽,而未能完成。但他却又有自传体小说《鲁男子》的创作,虽也是只留下一些断章,却是认识曾朴真实情感的重要资料[36]。他的儿子曾虚白说他年轻时在恋爱上所受的创痛,是终身无以弥补的,直到五十多岁创办真美善书店的时候,借着《鲁男子》第一部《恋》以小说的形态,尽情宣露了出来。[37]在他1928 年5月25日的日记里,他曾经记录了其幼年时的性幻想与性体验,以文学的笔调来描述,细致而又大胆。次日的日记里则总结说:
我一生的学问事业,都受女性绝大的影响:
我的种种学问和文章,都在十四到十七岁,这三年半里面,筑好的基础,差不多日夜兼程的前进,睡觉吃饭全不在心,为什么这样用功呢?就为了T。……
我热心科名,辛卯乡试,在病中拼命去干,终究中了一个举人,为了谁呢?为了要安慰汪珊圆,我贤淑的妻。然后来灰心名场,……也是为了汪珊圆的死,心灰意懒的缘故。
忽然投身商界,冒险营丝业,致移居上海,丝业失败,又继续营书业,这是为谁呢?为的是继妻沈香生,不甘居姑威之下,欲谋独立生活故。……
离了上海,不愿家居,去办引见,到浙江候补,过那官僚生活,为什么呢?就为和香生感情上起了裂纹,忽然迷恋了张采鸾,脱离了家庭,去创造独立的生活。
……
把我一生的经历来看,从良心上说,不论好的坏的,几乎没一事不受女性的影响。所以在人生里,女性的权威,简直伟大的如帝如天。现在一般人总以为女性是男性的玩物,其实骨子里男性常不知不觉的做女性的奴隶。[38]
这是曾朴痛彻心扉的真切感受,也是曾朴两性观的真实写照。与一般人的视女性为玩物不同,曾朴从自身的经验里体会到了女性的力量,有时竟有大如帝天之感。这是曾朴为人的极其敏感之处,这“不知不觉的做女性的奴隶”的感叹,在《孽海花》中的状元金雯青身上,也有不少影迹可寻。不妨说,在金雯青身上,不论仕途所向,还是情感所系,都有曾朴自己的影子。能够把晚清状元金雯青写得如此细腻入微,生动可信,不是仅仅熟于晚清掌故就能够做到的,曾朴在这个人物身上当有自我投射。也因此,我想在此大胆地推测一番——此书的最终未完成,或许与金雯青已经死于第二十四回有关?小说后面的章节早已设计好了,但是失去了金雯青这个角色,曾朴的自我也觉无处安放了。或许这就是他对写完《孽海花》感到意兴阑珊,而转做自传体小说《鲁男子》的原因之一?
《孽海花》最初发表时,曾朴的署名“东亚病夫”,也是耐人寻味的。“东亚病夫”本是外人对国人带有歧视性的称呼,身为中国人,很少有人能做到像曾朴这样,以病夫自命(作为一种疾病的隐喻,不妨对照一下鲁迅《狂人日记》里的“我”)。这个笔名,应该是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曾朴是鸦片瘾君子,体素羸弱,病夫于他,是人生的写实;另一方面,东亚病夫,感觉是尤其指涉男性的一个时代隐喻,这里面既有状元。就曾朴的性别观念而言,给人一种大大超前于时代的感觉。阿英在《晚清小说史》里面说《孽海花》“所表现的思想,其进步是超越了当时所有被目为第一流的作家而上的。”[39]阿英意在说曾朴有“革命思想”,曾虚白也愿意向此方向发挥,但是作为一个被新文化运动推排成旧物的“老新党”、旧文人,曾朴在政治上,是不曾特别激进的。但他的小说,在男女关系的描写上,对于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红颜祸水类型,都是颠覆性的,也可以说,是有革命性的。他笔下的傅彩云,因此成为晚清文学的女性画廊中,一个独具异彩的人物。同时,金雯青这个状元的形象,也是独一无二,难以复制的。
六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的新文学立场,回看晚清小说,无论梁启超提倡的“新小说”,鲁迅命名的“四大谴责小说”,还是旧文人笔下的鸳蝴派小说,都不免被归入了“旧文学”的营垒。但若以“小说观”和“女性观”之新旧来衡量的话,曾朴的《孽海花》都是“新小说”而非“旧小说”。其“以掌故为小说”的文学实践,不仅打通了章回体与笔记体的传统小说样式,也能以西方文学的小说观念为参照,在清末民初的转型期,适成为新旧文学的桥梁。《孽海花》写了才子佳人,但不再是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写法,而是其终结;写晚清历史,也不是历史演义体,而有丰富的生活细节,是一种风俗志式的呈现;作为描摹官场士林之小说佳作,不仅在晚清小说中无出其右,至今也难乎为继,从类型小说的角度,也可视为中国“学界小说”之先驱,上继《儒林外史》,下开《围城》,倘与欧美“学界小说”所描写的士林画像及学术场域对照磨勘,更可知曾朴的《孽海花》有其不可磨灭的文学贡献。至于对曾朴这位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定位,还是郁达夫说得较为确切:“中国新旧文学交替时代的这一道大桥梁,中国20世纪所产生的诸新文学作家中的一位最大的先驱者 。”[40]
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八篇“清末之谴责小说”
[2]《官场现形记》“凡所叙述,皆迎合,钻营,朦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闺中之隐情。头绪既繁,脚色复夥,其记事遂率与一人俱起,亦即与其人俱讫,若断若续,与《儒林外史》略同。然臆说颇多,难云实录,无自序所谓‘含蓄蕴酿’之实,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况所搜罗,又仅‘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则“以自号‘九死一生’者为线索,历记二十年中所遇,所见,所闻天地间惊听之事,缀为一书,始自童年,末无结束,杂集‘话柄’,与《官场现形记》同。而作者经历较多,故所叙之族类亦较夥,官师士商,皆著于录,搜罗当时传说而外,亦贩旧作(如《钟馗捉鬼传》之类),以为新闻。……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3]参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八篇。
[4]一是鲁迅说庚子时“赛金花为联军统帅所暱”,是当时的谣传;二是鲁迅撰此书稿时只看到此书的前二十回,而曾朴此后曾有较大的增改,及撰述缘起本末等自述,是鲁迅不曾见到的,
[5]曾朴《孽海花》附录,311页,岳麓书社,2014年版。
[6]曾朴《孽海花》,312页。
[7]同上,313页。
[8]蔡元培《追悼曾孟朴先生》,蔡登山编辑《孽海花与赛金花》,60页,台北,秀威资讯科技,2013年版。
[9]胡适1917年在《新青年》中与钱玄同通信,见《胡适文存》第一集28页,黄山书社1996年版。
[10]吴耀祺《孽海花考证》,《税务专门学校季报》1923年第4卷第4期 ,62-96页。
[11]参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一篇。
[13]即便是这一段为曾朴所承认的虚构情节,也不是全无来历的。后文当论证之。
[14]蔡元培《追悼曾孟朴先生》,蔡登山编《孽海花与赛金花》60页,台北,秀威资讯科技,2013年。
[15]陆士谔的《新孽海花》衔接小说林本《孽海花》一至二十回,自二十一回“背履历库丁蒙廷辱,通苞苴妃子受官笞”起,至六十二回“专制国终撄专制祸,自由神还放自由花”止,回目完全袭用曾朴、金松岑所订的六十回回目,1912年9月由上海大声图书局出版,共四册,后因涉讼毁版。
[16]符静《从<孽海花><续孽海花>人物谈看上海沦陷时期的掌故热》,《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六期。
[17]瞿兑之《关于<续孽海花>》,《古今》半月刊,第32期。
[18]瞿兑之《<续孽海花>后序》,《古今》第32期。
[19]纪果庵《<续孽海花>人物谈(下)》,《古今》第35期。
[20]瞿兑之《听雨楼随笔·序》,高伯雨《听雨楼笔记》
[21]周黎庵:《记<孽海花>硕果仅存人物》,《古今》第42期。
[22]纪果庵《<续孽海花>人物谈(下)》,《古今》第35期。
[23]朱杰勤之《龚定庵研究》谓此语出自张维屏,也有说此语出自程秉钊或魏源,都未见具体出处,待查。
[24]龚自珍《己亥杂诗第十二首》
[25]瞿兑之《关于<续孽海花>》,《古今》半月刊,第32期。
[26]张爱玲《忆胡适之》https://site.douban.com/istarsea/widget/notes/329737/note/163596448/
[27]“学界小说”是欧美现代文学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分支,斯诺的《大师》、金斯利·艾米斯的《幸运的吉姆》、戴维·洛奇的《小世界》等是其中的代表。
[28]曾朴《孽海花》第二回,第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29]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蔡登山编《孽海花与赛金花》94页。
[30]林纾在《孝女耐儿传序》中评价狄更斯小说之语。
[31]胡适《追忆曾孟朴先生》中说曾朴“是一个梦想改革中国文学的老文人”,《孽海花与赛金花》64页。
[32]参见胡樱《翻译的传说——中国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一书中的第一章《<孽海花>:一个跨界传说》对傅彩云形象的分析,本节主要受胡樱著作的启发,并多采其说。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33]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262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
[34]见马晓冬《曾朴:文化转型期的翻译家》24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35]高伯雨《听雨楼随笔》151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36]曾朴本人在日记里说《鲁男子》的“恋”,“写情感处全是真的”。见1928年5月25日日记,《孽海花与赛金花》88页。
[37]曾虚白《曾孟朴先生年谱》,《孽海花与赛金花》14页。
[38]曾朴《病夫日记》,《曾朴全集》第十卷,233页,广陵书社,2018年版。
[39]阿英《晚清小说史》,第2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40]郁达夫《记曾孟朴先生》,《孽海花与赛金花》70页。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转载自“论文衡史”微信公众号)
- 重读《阿Q正传》:阿Q形象原型新定位[2022-01-27]
- 重读《野草》:意义的黑洞与“肉薄”虚妄[2022-01-21]
- 重读《原野》:作为逻辑起点的女性突围[2022-01-17]
- 重读《女神》:另一种“两性结合”[2022-01-13]
- 重读《示众》:“看”,看客的“看”[2022-01-12]
- 重读《大刀记》:真理的文学形象与人文情怀[2022-01-10]
- 重读《八月的乡村》:“抵抗写作”及其隐暗面[2022-01-07]
- 重读《科尔沁旗草原》:“草原”的时空边界[202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