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的前世今生
《论语》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由于语言文字习俗的演变,古代文句今日读来不免晦涩难解。
比如,《论语·八佾》:“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奥,古代西南之隅所;灶,烹煮食物之所。古人祭神,临其奥灶,先于灶祭,毕,再于奥祭之。祭奥祭灶,或有此义:奥虽尊而难福人,灶虽卑却实掌饮食。
今有以“奥灶”命名的昆山“奥灶馆”。据云,乾隆下江南,在昆山玉峰山,吃了一碗“鏖糟面”,觉得味道无比鲜美,便让太监打听烹制方法,太监似懂非懂昆山土语“鏖糟”,无奈急中生智面奏皇上,红汤面味道好,主要是灶上的奥妙。乾隆道“灶的奥妙,奥妙的灶”,“奥灶面”由此得名。还有一种说法:原“颜复兴面馆”黑咕隆咚、邋里邋遢,被吃客戏称为“鏖糟”,即肮脏的意思。同治年间有位书生提议,干脆取“鏖糟”之谐音“奥灶”两字为店招。1956年根据“奥妙在灶头”的意思,正式命名面馆为“奥灶馆”。“奥妙在灶头”之义已然与“奥灶”本义相去远矣,“奥灶”实指祭神的家室,古人谓神栖身于“奥灶”之上,“奥灶面”乃祭神的引申义,文辞义理,好古敏求,意蕴深长。
《论语·乡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白话通译:粮食舂得愈精白愈好,鱼肉切得越细越好。或说:食精则能养人,脍粗则能害人,故食脍不厌精细。钱穆先生说:“今不从。”“厌”有多重解:饱、滿足;憎恶、嫌弃。本句解义,古今悬殊,此“厌”作“滿足”解,不敢苟同,若依此解,大快朵颐或不宜食。本章均在讲述饮食忌讳的常识,如:食饐而餲(饭食经久而变味),鱼馁(鱼烂)而肉败(肉腐),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煮得生熟失度),不食;不时(五谷不时、蔬果未熟,或说食有常时,不到定时),不食。故惟“饭愈精愈好,脍愈细愈好”,犹如烹饪大师在讲述烹调技法,似有悖于孔子真意。孔子毕生崇尚至简、朴素的生活方式,他说:“君子谋道不谋食。”不谋玉盘珍馐,不谋饕餮盛宴,他深美颜回的简朴:“贤者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孔子又言:“饭疏食(粗粮),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若以孔子一贯之道,将此“厌”作“饱”解,“饭食不因精致而多吃,鱼肉不因细切而多食”,则其文义一脉相承了。
《论语·卫灵公》有子曰:“无为而治者,其为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今通解为孔子说:“能无为而治的,该是舜了吧!他做了些什么呢?只是恭敬地向着南面罢了。”整段白话尤不见舜有为之迹,像似无所作为之天子,不可知矣。
《尚书·舜典》载有舜治天下的诠证:舜三十岁时被尧招用,在官位三十年,在帝位五十年。调协四时、月份、确定正日;统一法制、尺度、斛斗、权衡;修订五种礼法,示以“流放”的刑法,来宽恕犯了“五刑”的罪犯。舜认为,民之食,唯有注重耕作的时令!安抚远方的,能平息近处的,培养自强厚德诚信之君子,而使小人难以任用,蛮夷之族就能聚敛服从了。舜巡视各国,足迹遍及山川,东抵泰山,南达南越,西至西岳,最后殁于巡行时。如此有为,孔子却云“无为而治”,或因任官得人,故无为而治,《论语·泰伯》有“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的记载,“恭己正南面”似是“为政以德”的意思,但不知是否合乎孔子的意思。
陈寅恪先生说:“《论语》的重要性在于论‘仁’,此书为儒门弟子所编纂,而非孔子亲撰有系统的哲学论文,故大哲学家黑格尔看了《论语》的拉丁文译本后,误认是一部很普通的书。”如果把《论语》误认为“很普通”的书,间或“食不满足于精,脍不满足于细”,也能读得通,然把“奥灶”释作“奥妙在灶头”,则过于平易,奥灶之义,千古如照,古说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