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了一首廖莹中字,没有古本可对的呀”
“造假三奇人”馀事
《记造假三奇人》是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孙君辉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1月初版,又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年3月修订精装版)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三人为汤临泽、周龙昌、郑竹友。汤临泽翻砂仿制吴湖帆所藏明代紫砂壶竟一般无二,晚年得意洋洋揭秘自己在青铜器上假添铭文欺人的手法;周龙昌裱画时图像竟可东搬西迁神出鬼没,曾从绢本五百罗汉手卷中偷拆出十八罗汉另成一卷而无剪补之形;郑竹友有凡依据真本皆可临摹得一丝不走样的功夫,后来被聘去北京故宫博物院专司古画修补(《琐忆》初版,189-193页;以下使用此书均据初版)。巨翁记三人造假手段,皆绘声绘色,令人瞠目而浮想联翩。《安持人物琐忆手稿》,中国嘉德2021年影印本
《安持人物琐忆手稿》,中国嘉德2021年影印本
陈巨来提及郑竹友“本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让我想起去翻阅下手头的《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名录》(书脊及版权页署此名,封面署“上海市文史馆建馆三十五周年纪念 1953-1988馆员名录”,上海市文史馆办公室编,1988年8月出版)。一翻不要紧,不止郑竹友,汤临泽也在册中。书中二人的简历是:
007-53007
汤临泽(1888-1967)
一名汤安,嘉兴人,1953年6月入馆。曾任上海《商务日报》副主笔、有正书局编辑等。擅长声韵文字学。出版有《六朝墓志菁华》等。(18页)
339-57030
郑竹友(1898-1976)
一名郑筠,江苏江都人,1957年6月入馆。擅长全补古画,以为业。(73页)
还收有相片。看到奇人们的真容,稍稍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名录》,上海市文史馆办公室编,1988年8月出版
汤临泽简介
郑竹友简介
关于汤临泽的生平,郑逸梅的文章《奇人奇事汤临泽》言之綦详,文中有一处为王以坤编著《书画鉴定简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版)“上海书画做假小集团”一节加的按语颇有价值:
该集团是指以汤临泽为首,许徵白(山水)、金仲鱼、刘伯年(花鸟)、陈[郑]竹友(写字)、汤临泽、胡经(刻印)、周桂生(装裱)。总设计、构图、做旧、选材,都由汤临泽负责。(收入《清末民初文坛轶事》,见《郑逸梅选集》第二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版,103页)
该集团的后台老板实为谭敬。郑逸梅较早揭出此节内幕,今已成熟典。
可惜逸翁把郑竹友的姓氏给写错了。巨翁则把郑竹友从扬州人错记成广东人,还云“仅知其为一能画之掮客”。后来郑被故宫聘去修补古画,巨翁也只是淡淡地评论说“此人与汤、周相较,技似稍次而收获胜于前二人也”,实则郑竹友拟补笔画的修复技术一时驰名。米芾《苕溪诗卷》1963年为故宫收得时已破损,重装时由郑竹友根据未损时前的照片将缺字补全,据巨翁笔下的“十大狂人”之一徐邦达言,效果“几乎可以乱真”(见徐文《苏轼和米芾的行书》,原载《书法丛刊》第一辑,文物出版社1981年2月版,86页),足见推重。
“造假三奇人”中剩下的那位周龙昌生平未彰。大风堂高弟巢章甫所撰的《张大千五十生辰》中曾提及一位装池者周龙苍,当是同一人:
先生于古书画,宝之如球图,爱之如骨肉,故于装池,尤为考究。致名匠周龙苍、刘少侯两氏于家,训练指导。残缺者,务为补足,黯黑者,设法冲洗。然后相度尺幅,选择良材,必使神明复现,顿还旧观。比之起沉疴疗宿疾。故佳书画之归吾师,当自庆幸得所,而如服续命之汤也。(原载《子曰》丛刊第二辑,1948年6月10日出版,38页)
自然不会提帮张大千造假的事。
另外我还注意到包立民《张大千艺术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3月新版)一书的记述,说是由张大千伪造而为吴湖帆失察买去的所谓南宋梁楷的《睡猿图》,即是由周龙昌装裱作旧的,此系大风堂门人刘力上亲口披露(150页)。陈巨来亦在《记大风堂事》一篇中提及《睡猿图》,他问大千:“何以用日本乌子纸,而湖帆亦专用乌子纸作画之人,会看不出的?”大千云:“画好后,放于露天之下,任日晒雨淋,纸质变成黑暗破损了,然后再加工修整补治之,题了一首廖莹中字,没有古本可对的呀。”(《琐忆》初版,32页)伪画虽是张大千所作,但能帮忙将纸质弄到黑暗破损而又整治到瞒过鉴藏大家吴湖帆的地步,也证明了周龙昌的造假功力。
《宋梁楷睡猿图神品》,撷自杭州《东南日报》特种副刊《金石书画》第二十四期,1935年5月15日出版
聚星斋马老五
陈巨来记“造假三奇人”后,意犹未尽,又补述扬州派裱工马老五、胡某二位(《琐忆》初版,193-195页)。
据巨翁云,马老五丙寅(1926)、丁卯(1927)年间开聚星斋装池店于铜仁路慈厚南里路沿,此地恰为高野侯家弄堂口,高所藏五百本画梅及数百楹联均马一人所裱。后来高野侯将马老五介绍给吴湖帆。约在戊辰(1928)年,吴湖帆以廉价购得明人詹景凤草书横卷一大幅,找到马老五,问他能否割制成几张四尺条幅。马说可以,但价需一百五十元,吴湖帆允之。过了几个月,竟然真的把一张横卷改成了数张条幅,取每条对着日光细看,亦无法发现痕迹。吴湖帆细读,却发现纰漏,笑道:“马老板,你出了烂污哉。”遂指着某行末字“宀”与下一行首字“元”说明:“这是一个‘完’字呀,被你腰斩了。”马云:“这‘宀’与上一字一笔连下来的,与‘元’字离开三分之多,吾不识草书,故有此错误,一准重做可也。”说毕即取去了。后来巨翁询问这“完”字是否完成,吴湖帆说“宀”已转入第二行,连着的一笔也没有被剪断的破绽。马老五的技法高超如此。
陈巨来转述装池名家刘定之的意见,说明苏扬两派装潢的不同:“苏州派擅精装,纸、绢画虽数百年不损也,但漂洗灰暗纸绢,及修补割裂等技均远逊于扬帮。扬帮能一经潢治,洁白如新,但不及百年,画面或如粉屑,或均烂损不堪矣。”又说刘定之属苏州派,吴湖帆自藏的书画均由其装裱,但如购得元、明、清名家破损灰黑之画,将拿去转手,则必交属于扬州派的马老五装裱。我翻检吴湖帆《丑簃日记》(存1931-1939年,收入梁颖编校、吴元京审订《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9月版),提及刘定之的次数确实极密,另有汲古阁曹友卿等人也曾帮忙装池,但聚星斋只被提及一次,为1931年6月21日:“聚星斋携冬心大屏(漆书《鹤赋》)来,裱工一百六十元,可谓贵矣。”(11页)
关于马老五的结局,巨翁说:“后高丈被匪所绑,即回杭州后,马亦关店了,大约回乡矣。”高野侯被绑架是1930年事,初读至此,参以《丑簃日记》所记颇少,还以为马老五早就洗手不干。近检读沦陷时期的上海报刊,忽又发现其后来情况。1942年3月9日上海《申报》第3版刊出报道《本埠书画市场 年来畸形发展 常年展览出售行销甚盛 苏扬两帮装池各有专长》,分“专裱古画 洗刷如新”“巧夺天工 神乎其技”“装池业务 畸形发展”“人人风雅 洛阳纸贵”“名家作品 竟有假造”“金石名家 寥寥可数”“印石缺货 价值飞涨”七节介绍情况,其第二节有云:
扬帮中聚星斋装池店,有一裱工马某者,技术极佳。最近将名画家吴某所画山水长手卷剪成数百块,拼凑裱成山水堂幅四条,曾经人再三察看,绝对看不出系剪裱者,诚巧夺天工,神乎其技矣。惜此人已于日前去世。
(原以“、”号断句)
《本埠书画市场 年来畸形发展 常年展览出售行销甚盛 苏扬两帮装池各有专长》,上海《申报》1942年3月9日第3版
可见马老五一直以装池为业,至1940年代初去世为止。“名画家吴某”当仍指吴湖帆。割裱长卷为四堂幅之神技,与十年前相比应更纯熟了,只可惜巨翁和《申报》报道都没能记下他的真名。
清秘阁胡永清
陈巨来所记的另一位扬州派裱工是清秘阁胡某,但未记其人具体的事迹,只是着墨于他的两个儿子。清秘阁装池是抗战时期开设于威海卫路上的,巨翁的父亲陈鸿周常在此以书画嘱裱,因而与店主胡某成为朋友,装裱费用至为优惠。胡某有两个儿子,长子传其技,在老人死后继为店主;次子名叫胡若思,本为张善孖、张大千之弟子,“画甚佳,但品行至不堪,张门逆徒也”。这么说,是因为据说此人抗战时曾伪造数十件画作,在上海大开所谓张大千遗作展览会,皇皇登广告,不巧被张大千见到,遂亦在报上刊登启事排击之,将此逆徒永远拒之门外(《琐忆》初版,第194页;巨翁另在《记大风堂事》中不指名地提及此事,见45页)。
巨翁晚年虽已记不清胡若思兄长的名字,但当年却至为熟悉,记下了从他那里听来的不少装裱秘诀。其一是其人店门上有个牌子,写有收购宋、元、明、清死者喜神的字样,连破得只剩下半身的也收。喜神是各家的祖宗神像,没人要,几毛钱也可买进,因而一下子收集了一两千张。待收到破损的旧画需要修补时,即可取出喜神,从各代纸张中选出同型旧纸。其二是遇到灰黑古画时,必须向澡堂买来洗剩的肥皂水,将画浸入若干日取出,再漂洗一过,则灰暗全去除了,据说这也巧妙地利用了人身油污。其三是修补古画时,需将同型旧纸纹路对准,以利刃不规则地划几道,这样一来,破者去,整者丝毫不爽地填补进去了,因为不规则,观者目光易为之错乱,难以发现。
胡若思虽被逐出大风堂弟子之列,但张大千在批评此人“品德不端”之馀,也承认他“有点本领”(见谢家孝著《张大千的世界》,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2年1月版,108-109页)。他的生平资料今不难寻,容易检知其父名叫胡永清。我在各数据库中检索胡永清之名,所得不多,却在上海《申报》1931年7月1日第20版、7月2日第16版发现一则连登两天的启事:
驱逐劣子
鄙人开设清秘阁装池于劳合路有年,所入甚微,聊资糊口。惟长子广仁,字伯山,向不务正业,终日专肆嫖赌,屡诫不悛,今已驱逐外出。诚恐亲友未及周知,嗣后伊个人在外一切行动及钱财往来等情与我无涉,特登报声明。 清秘阁胡永清启
(原无标点)
胡永清《驱逐劣子》启事,上海《申报》1931年7月1日第20版
这里提到的长子胡广仁,应该就是那位告诉巨翁许多装裱秘诀的胡若思之兄了。照巨翁所说,此公在父亲身后传下了技艺,继承了家业,大概终于求得了父亲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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