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四录钱起《归雁》诗
鲁迅录钱起《归雁》赠长尾景和
鲁迅从1928年到1934年六年间写过四次钱起的《归雁》诗,都赠送给了日本友人。
钱起(722—780),字仲文,唐朝吴兴(今浙江吴兴)人。天宝十年进士,入仕后,一直在长安和京畿作官,此诗作于任中。
有意思的是,鲁迅有三次把这首诗当作李义山(李商隐)的作品了,书法注曰“义山诗”或“李义山诗”,说明鲁迅写《归雁》诗是默写,而不是抄录。
一赠本间久雄
1928年春,鲁迅录钱起《归雁》诗赠本间久雄。
诗曰:“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潇湘,此处指湘江。二十五弦,指瑟,传说湘江女神湘灵善鼓瑟。清怨,指曲调凄清哀怨。这首七绝的前两句是问归雁为什么舍得离开湘江,后两句是大雁作答:因为湘江女神在月下鼓瑟,瑟声凄怨,不忍再听才飞回北方的。
这首咏雁的名篇清丽新奇,孤高淡远,想象丰富,大有意趣,婉转地表露了宦游他乡的羁旅之思。
本间久雄(1886—1981),日本著名评论家、文学史家,1931年担任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教授,著有《明治文学史》《新文学概论》等。
1927年,鲁迅在广州知用中学做了“关于如何读书”的演讲。讲到对于新文学的研究,他推荐了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但他与本间久雄交往的情况不详。
这幅题字款署“义山诗”是鲁迅记错了。墨迹后由日本高津久美子收藏。后来,在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专务理事白土吾夫先生的大力支持下,上海鲁迅纪念馆征集到了墨迹照片,后收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1998年版《鲁迅诗稿》。
二赠长尾景和
1931年2月15日鲁迅日记:
为王君译眼药广告一则,得茄力克香烟六铁合。为长尾景和君作字一幅。收北新书局收回《而已集》纸版费四十六元。
这一天,鲁迅既收到王君六盒茄力克香烟,又收到北新书局46元纸版费,心情应该不错。
“为长尾景和君作字一幅”。所书即钱起的《归雁》诗,款署“义山诗”仍是鲁迅记错了。
书法用了“周豫才”的真名(但又没有使用更广为人知的“周树人”),也钤了“周树人印”。
遍检鲁迅书法可知,这是鲁迅唯一用“周豫才”署名的书法。
鲁迅为长尾景和共作书两幅,除这幅《归雁》外,还有一幅录老子语诗轴。
为什么断定2月15日“为长尾景和君作字一幅”,所写就是这幅录《归雁》,而不是另一幅录老子语诗轴呢?
这要从鲁迅当时的处境说起。
1931年1月17日,柔石等“左联”青年作家被捕。柔石被捕时,衣袋里藏着一份鲁迅与北新书局印书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在内山完造的帮助下,鲁迅于1月20日“偕广平携海婴并许媪移居花园庄”,这是日本人开设的一家旅馆,地址在黄陆路。2月28日,他们才回到拉摩斯公寓,共避难40天。
避难时的情形有多么危急呢?
首先,鲁迅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这是不想朋友们因为和他有联系而受到牵连。
其次,行动极其隐蔽。拉摩斯公寓到花园庄只有几百米的路程,跑过去只要数分钟,但为了安全起见,内山完造竟雇了四辆黄包车亲自送去,第一辆坐内山完造,第二辆坐鲁迅,第三辆坐许广平母子,第四辆坐内山书店职员王宝良。(周国伟:《鲁迅与内山书店》,《鲁迅研究资料》第七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在电影上才可看到的谍战剧情景,竟然也是鲁迅的亲身经历。
第三,住在花园庄高度保密,绝不向外界透露。这一时期鲁迅与友人通信,都通过内山书店收转,回信时绝口不提“花园庄”三个字。
花园庄由日本基督教会长老与田丰蕃经营,鲁迅一家住在副楼楼底下一间原来工友居住的小屋,房子特别狭窄,“每天晚饭后,为了使海婴的睡眠得到安静,鲁迅和我通常就走到另一间大厅的过道里去围炉而坐,这时总有一个日本青年赶来陪伴,日子久了,有时就边剥花生吃边谈天”(许广平:《鲁迅在日本》)。许广平对他的印象是“很诚实朴素”。
这位青年就是长尾景和,当时在日本关西大学就读,主要研究中日贸易,为熟悉中国风俗习惯到上海游学。他们谈医学,谈美术,谈物产,谈日本文化,谈中国政治。长尾景和并不知道鲁迅的身份,只是觉得“像他这样学识渊博的人,我是从未见过的……他什么都知道,我想,就是将五个日本博士集合起来,也不会知道这么许多”。直到二十多天后,长尾景和在内山书店买了一本鲁迅的《呐喊》,并做出“一幅很懂得的样子”评论时,鲁迅才哈哈大笑,悄悄告诉他:“我就是鲁迅。”长尾景和当即大吃一惊。
长尾景和回忆,他和鲁迅大约有一百数十小时的谈话,这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
由于相处时间长,聊得投机,鲁迅先后赠送给长尾景和两幅书法。
赠送第一幅书法是2月15日,鲁迅还在花园庄居住。据长尾景和回忆,情况如下:
记得仿佛是二月中旬,先生为我写了一首义山的诗,说:“在花园庄什么也没带来,这幅写得不好,将来有机会再用鲁迅的名字写幅好一些的。”同时还送我“苦闷的象征”“彷徨”(应为书名号——引者注)各一册。我想,这一定是先生偷偷回到家里为我写的,使我深为感动。(长尾景和:《在上海‘花园庄’我认识了鲁迅》,收入《回忆伟大的鲁迅》,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
长尾景和所说“一首义山的诗”是受鲁迅影响记错了,其实就是钱起的《归雁》。由于花园庄条件有限,长尾景和判断,这幅字是先生“偷偷回到家里为我写的”。
花园庄避难时,由于柔石等“左联”五烈士刚刚牺牲,同时,“做人真难,谣言足以杀人”,“鲁迅”二字成了一个高度敏感的符号。此时给日本友人写字,署“鲁迅”似乎不合时宜。因此,笔者认为,鲁迅“为长尾景和君作字一幅”时,才署名“周豫才”。
后来“谣诼稍衰”,风声过去,鲁迅回到了旧寓,环境稍微宽松,才择时为长尾景和君录老子语以赠。
录老子语这幅书法尺幅很大(146×46.1cm),文字极长,即使鲁迅博闻强记,完全默写下来也是一门苦差事,在一个相对闲适的环境中工整抄录可能性更大。长尾景和的回忆文章印证了笔者的判断。
鲁迅在花园庄旅馆避难期间,共作书三幅。第一幅是2月12日写给日本京华堂主人小原荣次郎。第二幅是2月15日录钱起《归雁》诗赠长尾景和轴。第三幅是《自题小像》。除赠长尾景和者署名“周豫才”外,其他两幅都署“鲁迅”,似乎也没有刻意回避。这又作何解释呢? 笔者认为,《送O. E. 君携兰归国》诗幅,已经使用了如同暗语的“O. E. 君”(即小原荣次郎),且受赠者即将东归日本,又是日本人,风险较小,署“鲁迅”无妨。《自题小像》没有赠送他人,署“鲁迅”亦无妨。
书者,心画也。鲁迅唯一一幅署名“周豫才”的书法,当是“左联”五烈士牺牲后避居自保的反应,鲁迅下意识或无意识为生命历程留下了一份笔墨记录。
三赠林芙美子
林芙美子(1903—1951),日本女小说家,生于下关市。1928年发表第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放浪记》,描写自己苦难的经历,扬名文坛。1932年曾赴欧洲旅行。二次大战期间曾数次到中国、东南亚等地采访。主要小说还有《清贫的书》《牡蛎》《晚菊》等,以写庶民的哀欢尤其是妇女的遭遇见长。
鲁迅与林芙美子的交往,日记中仅记二次,分别是:
1930年9月19日,“晚内山假邻家楼设宴宴林芙美子,亦见邀,同席约十人”。
可见林芙美子是通过内山完造的引见,和鲁迅相识的。
1932年6月12日,“午前林芙美子来”。鲁迅录赠钱起《归雁》诗相赠,应即在此次见面时。款署“李义山诗”。这幅书法收入日本改造社1937年8月版《大鲁迅全集》。
四赠中村亨
鲁迅第四次书写《归雁》诗,赠给了日本友人中村亨(儿岛亨)。这幅墨迹长期以来鲜为人知。
2006年9月,为纪念鲁迅诞辰125周年,应上海市对外友协邀请,日本福山市日中友好协会理事佐藤明久(即儿岛亨之子)特地携这幅珍贵的手迹原件来沪,展出一个月。至此,这幅书法才为世人所知。
儿岛亨,原名中村亨,曾于1933年6月到上海内山书店工作,并与鲁迅相识。
1934年8月,内山书店职员周根康、张荣甫因参加进步组织被捕,为了鲁迅安全,内山完造安排鲁迅在他的千爱里3号寓所避居了25天。鲁迅日记8月23日云“下午居千爱里”,9月18日,“夜回寓”。
在此其间,中村亨对鲁迅照料颇多,鲁迅即录写这首诗赠送给他以示感谢。由此推断,这幅书法约写于1934年8月—9月间,未署注诗作者。
鲁迅日记中关于中村亨的记录共有四条,集中在1934年后半年,三次是看电影,一次是鲁迅在家里请客,并且四次内山夫妇都在场。
在《未被了解的鲁迅》一文中,中村亨对鲁迅赠送书法之事有详细的描述,是了解这幅书法来龙去脉的重要材料:
鲁迅先生在填写订书便条时,也用毛笔写。他还用毛笔特意给我写了他爱吟的《潇湘八景》这首汉诗。如今我把他写的这首诗裱在轴纸上,珍贵地保存起来。
诗的内容是:“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落款写着“鲁迅记”。其最后一句“不胜清怨”可能是最合先生内心所思之处。笔迹清秀,一共写成三行。这虽然是写在美浓半纸型(日本习字用纸)的画仙纸上的小品,但时常挂起来看看,足能追怀出先生生前的面影来。(儿岛亨:《未被了解的鲁迅》,《鲁迅研究资料》第三辑,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
中村亨搞错了钱起《归雁》诗的题目,误记为《潇湘八景》。他说的“画仙纸”,就是唐代中国安徽宣城的宣纸传入日本后的名字,又称“本画仙”。
后来,北京鲁迅博物馆征集鲁迅遗墨,中村亨说:“我们那时要先生的字,随时都能给我们写的,认为何必那样着急? 想来真是后悔,就连当时的一张便条也没有保存下来。现在只好把这一首《潇湘八景》视为至宝珍藏起来了。”
后来,中村亨为中国方面寄来了这首诗的彩色墨迹照片,收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鲁迅诗稿》。
中村亨去世后,此幅墨迹由他家人保存。
鲁迅四次书写钱起的《归雁》诗赠送给日本友人,应与赠送对象返回本国有关,也足见鲁迅对这首诗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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