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陈忠实的得意
陈忠实是一个拿得住的人,谦逊,低调。但是,也有得意的时候。
得意的时候,他一边大口大口地抽着他的黑杠子卷烟,一边说着令他得意的事。说到更得意时,也会突然放声大笑几声。这个时候,他显得很快乐,也很自信。
我记得很清楚的,印象也很深的,有三次。这三次都与有人评价他的作品、肯定他的文学观点有关。
陈忠实并不是一个爱炫耀的人,但他遇到高兴的事,还是愿意与熟悉的朋友分享。那时,我和他都在陕西作协办公楼的二楼,他的办公室与我的办公室相邻,有时他叫我,有时我到他办公室串门,我们坐在沙发上闲聊。聊到高兴处,他就说起令他得意的事,大口抽着他的黑杠子卷烟,坐着坐着,忽然就站了起来,把烟灰随便弹到地上,走到窗边向外俯视,呵呵笑起来,甚至大笑起来。
一次是京城有人评价他的“折腾到何日为止”思想,说他这个思想与党中央当时提出的“不折腾”思想不谋而合,夸赞他借朱先生的话以古讽今,思想前瞻,有高度,而且这句话对中国历史颇有概括性,也颇有思考的深度。
京城评家说这个话的背景是,2008年12月18日,北京举行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大会,党中央领导在讲话中讲:“我们的伟大目标是,到我们党成立100年时建成惠及十几亿人口的更高水平的小康社会,到新中国成立100年时基本实现现代化,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只要我们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坚定不移地推进改革开放,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就一定能够胜利实现这一宏伟蓝图和奋斗目标。”“不折腾”一语一时被人盛传。
“折腾到何日为止”,则是《白鹿原》中白鹿书院的山长朱先生留给后世的遗训。此语当然也可以视为陈忠实的一个思想,作家借小说中人物之语传达他的现实关怀。
此语出处见《白鹿原》。小说写朱先生下葬,“白嘉轩亲眼目睹了姐夫下葬的过程”,“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垫着生前著写的一捆书”,朱先生用著作垫棺作枕(陈忠实四十岁时曾发誓写出一部死后可以“垫棺作枕”的作品,他逝世后有关人员就在他的头下以一函三册线装本的《白鹿原》给他作枕),白嘉轩这时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世上肯定再也出不了这样的先生啰!”接下来,陈忠实庄重的笔调变得既写实又不无黑色幽默,“几十年以后,一群臂缠红色袖章的中学生打着红旗”,“冲进白鹿书院时呼喊着愤怒的口号”,他们架火烧了“白鹿书院”的匾牌。“书院早在此前的大跃进年代挂起了种猪场的牌子,场长是白鹿村白兴儿的后人”“小白连指”。“小白连指上过初中,又兼着祖传的配种秘诀,在白鹿书院的旧址上把种猪场办起来了。那年同时暴起的小钢炉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烟了,而小白连指的种猪场却坚持下来,而且卓有功绩。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猪和苏联的一种黑猪交配,经过几代选优去劣的筛选淘汰,培育出一种全黑型的新种系。此猪既吃饲料也吃百草,成为集体和社员个人都喜欢饲养的抢手货,由县长亲自命名为‘黑鹿’”。白鹿原不见了颇显神灵之气的白鹿,黑猪居然被命名为“黑鹿”现身,陈忠实真够冷峻和幽默。
不久,“书院住进来滋水县一派造反队,这儿被命名为司令部,猪圈里的猪们不分肉猪或种猪、公猪或母猪、大猪或小猪一头接一头被杀掉吃了”。“大约又过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红卫兵打着红旗从白鹿原上走下原坡”,“在班主任带领下,寻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来了。班主任出面和生产队长交涉,他们打算挖墓刨根鞭挞死尸。生产队长满口答应,心里谋算着挖出墓砖来正好可以箍砌水井”。“四五十个男女学生从早晨挖到傍晚,终于挖开了朱先生的墓室……整个墓道里只搜出一块经过烧制和打磨的砖头,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块,两面都刻着字。十年级学生认不全更理解不开刻文的含义,只好把砖头交给了带队的班主任老师。老师终于辨认出来,一面上刻着六个字:天作孽,犹可违。另一面也是刻着六个字:人作孽,不可活。班主任欣喜庆幸又愤怒满腔,欣喜庆幸终于得到了批判的证据,而对刻文隐含的反动思想又愤怒满腔。批判会就在揭开的墓地边召开。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学生们解释这十二个字的意思,归结为一句,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批判会就热烈地开始了。”“一个男学生用语言批判尚觉不大解恨,愤怒中捞起那块砖头往地上一摔,那砖头没有折断却分开成为两层,原来这是两块磨薄了的砖头贴合成一起的,中间有一对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里面同样刻着一行字:‘折腾到何日为止’。”“学生和围观的村民全都惊呼起来……”(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639-642页)
朱先生用“折腾到何日为止”这个反问句表明对“胡折腾”历史和现实的反思和批判。而要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含意,既要认真阅读《白鹿原》这部小说,也要结合中国现当代的历史特别是各种运动史亦即“折腾史”反复体会。
又一次是京城有人评价陈忠实的“接通地脉”思想,说他的“接通地脉”思想与当时提出的“接地气”要求思想一致,说他“先知先觉”,早早提出了“接通地脉”的思想。
2007年,陈忠实六十五岁了,这一年的1月4日,他在西安的二府庄书房写成一篇回忆性叙事并带抒情和思考的散文,题为《接通地脉》。这篇散文写他全家当年带户口进城后,他把村里的责任田交还给村委会,村长又把无人耕种的二分地让他种玉米等作物。他住在乡间,既莳弄这二分地,也写作,由于接通地脉,他感慨地说,“这几年间,大概是我写作生涯中最出活的一段时光”。这篇文章其实也是在阐发一个乡土作家与土地的内在关系,一个乡土作家的生活积累、情感蕴蓄以及理性思考,都与是否“接通地脉”有着内在而微妙的关系。
且看陈忠实在这篇散文中的一段叙写:“这几年间,大概是我写作生涯中最出活的一段时光,无论是中篇《蓝袍先生》《四妹子》《地窖》等,以及许多短篇小说,还有费时四年的长篇《白鹿原》,我在书案上追逐着一个个男女的心灵,屏气凝神专注无杂,然后于傍晚到二分地里来挥镢把锄,再把那些缠绕在我心中的蓝袍先生、四妹子、白嘉轩、田小娥、鹿子霖、黑娃们彻底排除出去,赢得心底和脑际的清爽。只有专注的体力劳作,成为我排解那些正在刻意描写的人物的有效举措之一,才能保证晚上平静入眠,也就保证了第二天清晨能进入有效的写作。这真是一种无意间找到的调解方式,对我却完全实用。无论在书桌的稿纸上涂抹,无论在二分地里务弄包谷蔬菜,这种调节方式的科学性能有几何?对我却是实用而又实惠的方式。我尽管朝夕都生活在南原(白鹿原)的北坡根下,却从来没有陶渊明采菊时的悠然,白嘉轩们的欢乐和痛苦同样折腾得我彻夜失眠,小娥被阿公鹿三从背后捅进削标利刃时回头的一声惨叫,令我眼前一黑钢笔颤抖……我在二分地的苞谷苗间大葱行间重归沉静。”(陈忠实:《接通地脉》,《陈忠实文集》增订本第9卷,第5-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
此文发表在当年的《南方文坛》第2期。后来,陈忠实又把此文编入他的一部散文集并以《接通地脉》为书名,2012年6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听到陈忠实讲述有人把他的“接通地脉”与“接地气”联系起来,我查了一下,关于“接地气”,有如下阐述:
“接地气”是一种民间用语,指大地的气息。
“接地气”就是接其自然,顺乎人情物理。
“接地气”就是贴近现实生活,贴近本地文化,贴近普通民众需求。
“接地气”就是要广泛接触老百姓的普通生活,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反映最底层普通民众的愿望、诉求、利益。
“接地气”就是听民声,惠民生。
我后来想,“接通地脉”与“接地气”确实有相通之处,但是“接通地脉”似乎更有文学的形象感。
还有一次,也是京城有人评价他的一个观点,肯定他在创作中重视和强调作家思想的重要性。
陈忠实是一个非常重视思想重要性的作家。
在我看来,陈忠实是一个生活型的作家。生活型指的是生活积累的丰富和厚实。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需要生活、才气和思想的综合要素。但是,具体到每一个作家个人,则情况不同。如果要对作家大致分类,从一个作家创作中最突出的特点来看,以中国当代作家为例,似乎可以分为这么几类:思想型,如王蒙、张贤亮;才子型,如刘绍棠;生活型,则以陈忠实为代表。或者不这么绝对地看问题,从一个作家创作中表现出来的突出要素排序来看,以陕西当代的几位作家为例:路遥是思想加生活;贾平凹则首先是才气,其次是思想,最后是生活,才、理(悟)、生活经验;陈忠实首先是生活,然后是思想、人格及其他。要论才气,陈忠实并不十分突出。陈忠实终生都是一个乡土作家,他充分地认识到他的题材领域和认知领域就在故乡的土地上,所以他在五十岁以前亦即写出《白鹿原》之前,一直住在乡村,住在他白鹿原北坡下的老屋,不愿离开。改革开放初期,他家庭里的其他人都还是农村户口,外省有地方曾以给他全家办城市户口并为他安排合适工作为条件,请他去外地落户,他不为所动,以创作的根据地就在家乡为由谢绝。所以说,从一个乡土作家来看,陈忠实的生活积累在同代作家中,是相当地深厚与扎实。由此,他的关于乡土社会(中国本来就是一个“乡土中国”)的“生活体验”与“生命体验”也就相当丰富,而由“体验”生出与升华的“思想”与“认识”就“接通地脉”,而不是那种凌空蹈虚的玄言和从书中得来的熟语,这种“接通地脉”的“思想”往往也就有了它的独特性和深刻性。
我和陈忠实在一个单位工作了二十八年,他在晚年,多次郑重其事地跟我谈作家思想的重要性。同时,他还谈到作家的素质和品质。我听他谈的最多的,一个是思想,一个是人格。
2002年10月,陈忠实住在白鹿原下的老家,他读了我的一部散文集《种豆南山》书稿,乘兴写了一篇评论,其中谈到作家的思想和人格的问题。他首先肯定了人格对于作家的重要性,他说:“人格对于作家是至关重大的。人格肯定限定着境界和情怀。保持着心灵绿地的蓬蓬生机,保持着对纷繁生活世象敏锐的透视和审美,包括对大自然的景象即如乡间的一场雨水都会发出敏感和奇思。设想一个既想写作又要投机权力和物欲的作家,如若一次投机得手,似乎可以窃自得意,然而致命的损失同时也就发生了,必然是良心的毁丧,必然是人格的萎缩和软弱,必然是对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感受的迟钝和乏力,必然是心灵绿地的污秽而失去敏感。许多天才也只能徒唤奈何。”“人格对作家的特殊意义,还在于关涉作家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同时,陈忠实认为“作家必是思想家,这是不需辩证的常理。尤其是创作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作家,在实现新的突破完成新的创造时,促成或制约的诸多因素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思想的穿透力。”
在论述“思想和人格的关系”时,陈忠实认为:“作家穿透生活迷雾和历史烟云的思想力量的形成,有学识有生活体验有资料的掌握,然而还有一个无形的又是首要的因素,就是人格。强大的人格是作家独立思想形成的最具影响力的杠杆。这几乎也是不需辩证的一个常规性的话题。不可能指望一个丧失良心人格卑下投机政治的人,会对生活进行深沉的独立性的思考。自然不可能有独自的发现和独到的生命体验了,学识、素材乃至天赋的聪明都凑不上劲来,浪费了。”(陈忠实:《解读一种人生姿态》,《陈忠实文集》增订本第7卷,第52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
“作家必是思想家”这个认识,大约是陈忠实五十岁以后形成的成熟看法。有时,他会专门告知我,他在哪里发表了谈作家思想的文章或访谈,要我看,同时想听我的看法。
我最早注意到他重视作家思想的问题,是2003年10月,他和我应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王旭烽之邀参加首届浙江作家节。10月9日晚上,作家节安排举行中国当代文学首届“西湖论剑”活动,一共有八位作家被选为“坛主”,由于陈忠实当晚被当地的一位重要领导邀请参加招待会,论剑活动便早早举行。“西湖论剑”在一个很大的报告厅举行,华灯辉煌,参加作家节的嘉宾和杭州听众约二三百人坐在台下。活动由高洪波主持,他提出一个问题:当前的中国文学缺少什么?请八位“坛主”依座位顺序分别回答。陈忠实是第一个,接下来分别是仲呈祥、铁凝、莫言、张平、张抗抗和鬼子。我记得很清楚也很有意思的是,李存葆当时也是论剑坛主之一,轮到他时,他却说没话好讲,直接从台子前边跳下来,不讲了,急得主持人高洪波在台上直喊“别跳”“别跳”,李存葆高大的身子还是从台子上跳下来,转眼不见影了。
陈忠实亮出他的思想剑光:“我觉得中国文学现在最缺乏的就是思想的力量。社会发展到了今天,各种矛盾都已经展示得非常清楚,一个普通的读者,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到这些问题,于是就有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留给作家:如果作家的思想不能超越普通读者,具有穿透当代生活和历史的力量,那么,我们的作品就很难接近读者、震撼读者。这个思想力量的形成,要求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必须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生活体验的作品可能会有雷同,但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品就很难雷同,这里有本质的区别。比如米兰·昆德拉,他前期的作品《玩笑》,应该是生活体验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在当代中国不难找到,而后期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则是生命体验的作品,这是我们的文学所缺少的。写作就像化蝶,一次次蜕皮,蜕一次皮长一截,这是生活体验;而一旦蛹化成蝶,就变成了生命体验。我觉得应该有更多的作家和作品进入生命体验这个层次。”(邢小利、邢之美:《陈忠实年谱》,第178-179页,华文出版社,2021年)
在这个“论剑”中,陈忠实不仅重点提出文学需要“思想的力量”,而且他把“思想力量的形成”,与作家的“生命体验”联系起来。作家要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这个观点也是陈忠实后来形成的重要的文学思想之一。那么,什么是“生活体验”,什么又是“生命体验”,陈忠实后来有深入的论述。陈忠实认为:“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对作家来说,如同生命形态蚕茧里的‘蚕蛹’羽化成‘飞蛾’,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心灵和思想的自由,有了心灵和思想的自由,‘蚕蛹’才能羽化成‘飞蛾’。‘生活体验’更多地指一种主体的外在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则指生命内在的心理体验、情感体验以及思想升华。”(陈忠实:《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2009年11月23日晚上,应我之请,陈忠实与高艳国等一起在西安荞麦园吃饭交流。高艳国是山东德州一位企业家和文学作者。席间,高艳国请陈忠实为他所编的《鲁北文学》题字,陈忠实题:既随物以婉转,亦与心而徘徊。题完之后,陈忠实说,这两句是刘勰《文心雕龙》中的话,他认为前一句讲的是生活体验,后一句讲的是生命体验。陈忠实在这里的解说可以看作是他的两体验论的另一注解。
2009年9月,陈忠实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当前长篇小说创作数量大,但没有史诗性作品,是因为作家的思想缺乏力度。他说:“在我看来,主要在于思想的软弱,缺乏穿透历史和现实纷繁烟云的力度。”“体验”这个词的意思是通过实践来认识周围的事物,陈忠实从“思想”又谈到了“体验”,陈忠实认为,作家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对于历史或现实生活就会有独特的体验,而“这种体验决定着作品的品相。思想的深刻性准确性和独特性,决定着作家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的独到的深刻性”。(陈忠实:《也说思想——答〈南方周末〉张英问》,《陈忠实文集》增订本第9卷,第53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在另一篇与记者的对话中,陈忠实又谈了相似的看法,在谈到对“文学的本质”的理解时,陈忠实认为:“我所理解的文学的本质,是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独特体验,用一种新颖而又恰切的表述形式展现出来。”作家的“独特体验”“能引发较大层面读者的心灵呼应,发生对某个特定时代的思考,也发生对人生人性的理解和思考”。(陈忠实:《文学的心脏,不可或缺——与〈解放日报·周末刊〉高慎盈的对话》,《陈忠实文集》增订本第10卷,第52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
概括陈忠实与两位记者的答问和对话,可以看出,陈忠实在创作中非常重视思想的作用,特别看重“生命体验”特别是“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独特体验”对于“文学的本质”的体现。
“折腾到何日为止”是朱先生的遗训与诘问,当然也是作家陈忠实通过小说人物要表达的“思想”和“生命体验”。“接通地脉”,是陈忠实的生活体验,当然也是一种生命体验,甚至也是他的一个思想。由此也可以理解,当京城人士夸赞他这两句话语时,陈忠实的“思想”和“生命体验”被人发现、被人理解并被人肯定和赞扬,作为一个作家,他是得意的,也是可以得意的。陈忠实本来就十分重视“思想”以及“思想的力量”,当京城人士肯定他在创作中重视和强调作家思想的重要性时,他自然引为知己和知音,当然要得意一回。人生得意有几回,该得意时且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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