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印的伟岸的文学之灵
我问嫂子,在医院能听见过年的鞭炮声吗?嫂子说,听不到,这里也不让放。我站在雍森医院十楼急救室的窗口,视野中一片空旷。医院位于沈阳城的北部,很北的地方,离居民区有些远。医院隔着一条马路的对面,是城市中很少见的没长出房子的空地,很大的一片,空地西面有一家养老社区,东面和南面楼群连绵而去,纵目不及的远处,是更喧器热闹的城和街,人们仍旧生着,活着,笑着,也一定会有心中如我般酸楚的人吧!
费迪说,你握着大哥的手照张相吧!无肉枯燥的左臂插着输液管,我找见大哥的右手,将我的手探下,让他的手覆住我的手,做两手相握的样。大哥的手曾是怎样有力呀,现在如冬枝般,细长地枯着燥着。大嫂说,现在用的药还好,平稳些了,前几天很危险。大嫂说,再好点我就带他回家去住。我的心紧成一团,又被撕着,抓着。回家,多好的词啊,滚烫得能融了冬夜,化了惨白。
左起:刘庆、林建法
大哥的眼睛大睁着,大嫂说,建法,刘庆和费迪来看你了,你知道就眨眨眼。大哥的眼睛仍然看向病房的棚顶。好长时间以来,转动眼珠是他和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再早一些时间是眨眼。大嫂说,他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她将手在大哥眼前扫了两扫,大哥的眼睛眨了两下,我们便彼此宽慰地说,你看,他是知道的。
那天是正月十五,我们费了很多周折才进到医院的病房。见过大哥一个月后,大嫂的微信发来大哥的照片,说大哥已从医院回到了家里。照片上,大哥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嫂说,回到家,大哥笑了。我长长地叹口气,他回到家,我们就更不方便探望了。接下来便是城市静默,城市的区和区之间竟叠起路障,交通隔绝了。和大哥的联系只剩下大嫂的手机,为免大家挂念,大嫂会发微信来,有一次竟说起大哥的情况转好,她想扶他起身坐一下,结果突发状况,只好请了120来急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大哥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差,绝无好起来的可能了。再知道大哥的消息便是今天凌晨,大哥于今天——2022年5月24日凌晨一点,已于家中病逝。清晨的城市很少车和人,我们赶到沈北的时候,东方露出半个红红的旭日,一个寻常的清晨,但今天这个清晨,对于我们很多从事文学的人,已然不同。
2003年,我发表了长篇小说《长势喜人》,作家杂志的宗仁发老师为我的小说宣介做了很多工作,他想请《当代作家评论》关注这部小说,我记得宗老师对我说:“建法是我的好朋友,但他有自己的发稿原则。”那时候我已经见过建法老师,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花白的长发,异于东北的福建口音和爽爽的笑声。林建法宗仁发,美誉为东北二法(发),正是因为有了这两个人,才让东北的文坛有了气象和作为,仁发师是吉林省《作家》杂志主编,建法师是《当代作家评论》主编,两刊双峰并峙,他们对文学的真诚和坚持,原则和立场令人叹服,但他们之间的交往竟是如此君子互敬,仍然让我大为吃惊,也更加敬重他们的文学操守。
2006年,我在沈阳创办《航空画报》,有一个夜晚,在大连渔港门前,我被人叫出名字,竟是建法先生。我不记得当时怎样寒暄,只记得大嫂埋怨我到了沈阳不打招呼,她一定要给我拿打车的钱,争扯当中,那张十元钱团成一小团,仍塞到我的手上。那晚心里热热的,回到住处,我将大嫂给的那张纸币夹在一本书中以为纪念,直到今日,仍然在一本我喜爱的书中。那以后便熟络起来,成了他家座上的常客。我记得陪建法大哥去做鼻息肉的手术,我等在医院的手术室外面候他出来,然后将他推进病房。那次在沈阳工作了差不多半年左右,我回了长春。没想到我会再次到沈阳工作,这一次是在《华商晨报》,我的工作更忙了。但我十分庆幸和建法大哥的友谊,在长春和宗仁发在一起,在沈阳又在林建法身边,作为一个为文学的人,何其有幸。
为和他住得近些,也为了厮混在他的书房,我一次次重租房子,一连换了三次住处,终于租到一处合适的房子,住进了建法居住的海德公园。大哥家成了我的“食堂”,大嫂做什么好吃的立刻想到喊我。我成了建法书房的常客,随时取用他的书,他的书有太多作家们的签名本,让你感觉与文坛很近。《当代作家评论》每次举办活动,他是一定要请我参加的,也因此结识了许多文学大家。
越是相熟,大哥的语言越严厉,他竟不许我臧否作家作品,每一张口,他便当场将我叫停,作色说:“刘庆,你不要说别人的作品,你自己的写出来再说。”被他喝住,我便汗颜,暗下了决心,去想自己的作品。有一次他说我应该终止报社的工作,想介绍我去一所大学,这样会有更多的时间创作,我失口说,进了学校我再调走啊!他严肃地看我一眼,这个话题他从此再未提起。大哥对我严厉,责严语重,却待我家人极温和,那时费迪和儿子禹来住在长春,每到沈阳,大哥大嫂必请她们相聚。禹来喜欢吃包子,一次大嫂特意包了包子,和大哥一起冒着大雨送去,送到时,包子仍热气腾腾。
有一次几天未去大哥家里,进了屋吓我一跳,他的书架空空,原来他将藏书一次性地捐给了沙家浜,坐在那空荡荡的书房里我怅然若失,说不出的滋味。后来这批书被苏州大学从沙家浜取回,前年我去苏州大学,季进教授特意领我参观了存放的林氏藏书,那时候大哥的书架又已经满了,但见了那些书我忍不住怦然心动。
对好朋友,建法的心单纯诚厚,永远是敞开的,朋友来他会拿出最好的东西分享,记得作家东西来沈,大哥拿出他珍藏的藏红花酒给我们喝,我们喝得满头大汗。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和东西步行回宾馆,第二天我全身酸痛,立刻想到一定是大哥的药酒打开了全身的毛孔,然后走在户外受了风寒,痛中心念的却是那酒确是好酒。建法大哥的意志力超强,他认定的事情一直坚持,他想用毛笔小楷写《道德经》一百遍,这就成了他每天早起的功课,禹来的生日是4月8号,他便将第四十八遍送给孩子做了纪念,在他无法拿笔之前,他已写了七十六遍。多希望他能写几遍啊,哪怕再多一遍也行。
再以后他便进入了病中,全国许多的朋友都想着他的病,他去北京看病,去昆明看病,去上海看病,病情的说法不一,但他的行动越来越不便。大家对他不解,有催他手术的,有给他找按摩医生的,他吃各种各样的药,执着地试着各种各样的疗法。即便如此,他仍不忘帮助朋友,2017年,我终于出版了他盼望中的长篇小说《唇典》,他的话已说不好,对外交流的工具只有他的小手机,他靠发短信和外界交流。他为了我在上海复旦大学的讨论会,自己去订了四十把紫砂壶做会议纪念品。有一天我们正说着话,他又在按他的小手机,后来我知道他是与作家出版社沟通我的两部长篇再版的事。当时,我自觉十分对他不起,如果我不是报纸的事务缠身,多写一些,会少辜负他一些吧!我和许多朋友们讲起和他交往的故事,发现每个人都能记起建法的感人瞬间,感人过往,他帮过的朋友太多了,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是你写出了好作品,或是他期望你能写出好作品。除了文学,他的世界里再无其它。
我曾拉他去沈阳的陆军总院检查,医生诊断说是小脑桥萎缩,但病因不详。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执念,觉得那病因或开始于2013年的冬天,那时候他被返聘回《当代作家评论》主编的岗位已近三年,仍然编他视作生命的期刊。那年十月,他去德国参加柏林文学节,当时他正在下2014年一期的稿子,他一回沈阳便被通知解约,他编的最后一期杂志也胎死腹中,未能印刷发行。解约的过程简单急促,我想他的内心之痛必难以尽述。
建法大哥看病的过程艰苦卓绝,他心怀重新站起来的念头,有人介绍了一位徐州的道医,2018年6月,他去徐州住了些日子,进行断食驱毒之类的疗法,那次伤害极大,我去了徐州,坚决劝他回沈。大哥回到沈阳后,身体大不如前,彻底坐在轮椅上了。他的语言功能也在退化,他不肯屈服病症的发展,见到我时还背整首的《长恨歌》练他的发音。有一次大嫂出门忘记带钥匙,急得跺脚,不知大哥努了怎样的力,怎样下了床,竟然爬到门口打开了门。伟大的建法两条长腿走遍中国,风风火火,竟致如此晚境,怎不让人唏嘘浩叹。
前排:林建法
后排左起:季进、高晖、王尧、阎连科、刘庆、杨慧仪
后排左起:张博实、高晖、刘庆、王尧、林白、张学昕、阎连科、张清华、祝真玄、林源
前排:林建法
林建法夫妇与评论家何平
坐在轮椅上的建法迎来了全国各地的文友前来探望,在他的书房里迎来一一拨拨的朋友,阎连科、王尧、张学昕、何平、王侃、李森、陈众议、谢有顺、林白、张清华等诸兄都专程赶来,每有好友上门,建法便坐在轮椅上笑着看着。他已不能上桌和大家进餐。2019年8月何平来,他努力地说着什么,过了两天,大嫂破译了他的语言,给何平发信息告诉说:“老林前天想说的话是,何平在《花城》访谈好,出书。”何平兄和我感慨道:“他还是放不下。”他放不下他的文学,放不下他的朋友。他放不下文学,感觉他就是为了文学和文学杂志而生的,这些年,他变戏法似的创办一份份杂志,别人组不到的名家稿子他很容易拿到,即使是一份刚创办的新杂志,照样能刊发大家的稿子。在他不能说话的状态下,他仍然面对电脑,甚至单手打字。单手也不行的时候,他该是怎样的无奈啊,这相当于剥夺了他的工作,停掉了他的生命。他失去了语言,所有的想法,再了不起的想法也全然无用,一个伟大的灵魂被封印了,一个文学的精灵世界变得幽暗寂静。
无法和外界交流是最痛苦的,我和任白、高晖、学昕等几个兄弟决定去给他弄一个眼控仪,我们希望他成为文学的霍金,如果他能和外界交流,再大的困难他也可以克服,那样我们的大哥就又活了过来。费迪参加了一个渐冻人的群,搞到了眼控仪,可惜他无法使用。大嫂说,建法这辈子说的话大多了,太累了,别难为他了。我相信他的心里一定翻江倒海,但这一切只剩下眼睛的一转和一眨。再后来,他的气管被切开了,再后来,他住进了医院的急救室,再后来,他一直住在医院的抢救病房。大嫂衣不解带地守候在病床前长达一年又五个月,我们都说,这回建法大哥属于她一个人了。从2014年发病开始,至今长达八年。大嫂坚韧地守护着他,守护着被封印了灵魂的文坛巨匠,守护着这位了不起的文学编辑家。躺在病床上的大哥眼睛一定在努力着眨眼,向来看望他的兄弟们眨眼,格非、宗仁发、任白、傅才等还有一众的文友兄弟等着他眨眼,有时他的眼角会一湿,有时只是空空地一轮。文坛这双独具的慧眼如夜空中的星星般闪亮和寂灭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像建法大哥一样,会被他的兄弟和文友们永远地纪念着,三十多年的文学编辑生涯,他本人就是一部中国现当代的文学史。他做了五本杂志,百种丛书,他是文学的一个参照和对照体系。北大的陈晓明老师说:他一辈子干了三辈子的活儿。作家林白说:他是“一代文学法西斯”。同为编辑家的懿翎说:他用一已之力感动文坛,他通透如亭,傲骨铮铮。他将一个编辑的气质和才情推到了极致,之所以痛惜他的离去,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评论杂志主编今生不再。复旦大学的陈思和老师说:他的生命状态始终是饱满的,盛满理想,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似的。正因为他拥有这样充沛的生命素质,他在文学编辑的岗位上,就注定不会平平庸庸地混日子,也不会把刊物看作是自己饭碗而小心翼翼地经营,他注定会把刊物做成一个广阔的平台,召唤各种文学力量,来导演一场有声有色的历史壮剧。文学评论家吴义勤说:建法先生是中国新时期文学批评的开创者,是众多批评家和作家的良师益友。他主持《当代作家评论》期间,引领文学批评潮流,在当代作家作品研究方面用力甚巨,成就无人能比。他认真、敬业、投入、执着、热情,讲原则,重友情,多年来培养和团结了一大批优秀的青年批评家和青年作家。交往数十年,从先生那里学到了太多东西,早已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先生无私的帮助与支持令人难忘,一个个美好的瞬间都历历在目。现在先生虽远去,但他的人格魅力、他的精神会永存在我们心中,他所热爱的文学批评事业也必将会代代承传,不断发扬光大。他的名字将会被深深镌刻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的史册上。
林建法夫妇
此刻,鲜花簇拥在灵前,照片上的大哥目光平视,嘴角微笑着,又恢复了往昔的神采。文学一生为文学立命,一生文学凭一生赤诚。大哥,如果此刻你能开口,你会和你的文学,和你的朋友们说什么呢?我想和你说的是,少了你的雄视和傲然,文坛失去了一根硬朗的骨头,文学的评价体系里失去了一个卓有力量的声音。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没有相处够,少了你的目光,我们的文学世界少了许多明亮。少了你的笑声,我们的生活一下子空落了许多。我想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会有更多的遗憾,那个人就是和你相伴一生的大嫂,她和你共渡了快乐的文学时光,也守候了你最艰难的生命和文学岁月,离你最近的挽联上,大嫂写下了她的心里话。现在我读给你听,大嫂说:“建法,我想你,你等我。”
2022年 5月24日,写于为建法先生守灵之夜。
是夜,沈阳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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