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今天天气，哈哈哈……”似乎是鲁迅先生很看重的一句话，不仅被他视为作古文的秘诀，还被他当成避免人们相见无话可说时的“万应灵药”。千万不要以为鲁迅在拿天气打哈哈，读了《鲁迅日记》就会发现，他对天气是多么的在意，对天气的记录是多么的认真。可以说，鲁迅对天气的记录，在他二十四年的日记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比如一九二七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日记，只有一个字：“雨。”也有略微展开的：“晴，风。无事。”“晴，热，夜雷雨。无事。”“晴，大风，冷甚，水冻，入夜尤甚。”其他事可以不记，但天气一定要记下来。

鲁迅不是气象观测员，他是文学大师，简洁、凝练、深刻、犀利是鲁迅文字的一贯风格。即便是在日记的写作过程中，哪怕只是描述气象，他也要字斟句酌，注意言简意赅和文采神韵。他在《大雪纷飞》一文中说：“‘大雪纷飞’总比那‘大雪一片一片纷纷的下着’来得简要而有神韵，酌量采用，是不能与提倡文言文相提并论的……《水浒传》里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紧’，就是接近现代的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于是，我们在《鲁迅日记》里见到了“风而日光甚美”“见圆月寒光皎然，如故乡焉”“风挟沙而昙，日光作桂黄色”“夜微风，已而稍大，窗前枣叶簌簌乱落如雨”“夜半雨，大雷电，一霹雳”“晨微雪如絮缀寒柯上，视之极美。上午晛”“晴，大风吹雪盈空际”“夜大风雨，破窗发屋，盖飓风也”“小风。脱裘”……这些句子气象万千，诗情画意。

鲁迅不仅记录天气，还记录天气的变化，他经常把从早到晚、从昼到夜的天气变化写到日记里：“雪而时见日光……晚雪止，夜复降，已而月出。”“午后昙。晚雨一阵，动雷。夜大风，星见。”“夜微霰即止。”“霰”是水蒸气在高空遇到冷空气时凝结的小冰粒，通常下雪之前先下霰。生长于江南的鲁迅在《雪》一文中说：“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而在羁旅北京的日记里“微霰即止”，可见他对北方天气观察的细致。他在一九一二年九月二十六日的日记中写道：“七时三十分观月食约十分之一，人家多击铜盘以救之，此为南方所无，似较北人稍慧，然实非是，南人爱情漓尽，即月真为天狗所食，亦更不欲拯之，非妄信已涤尽也。”北方自古就有“救月恒矢”“擂鼓救月”“击铜盘救月”“燃放鞭炮以逐天狗”的习俗，鲁迅在观测月食时看到北京人家敲击铜盘救月的场景，联想到南人与北人的不同，联想到他家乡的梁（山伯）祝（英台）、陆（游）唐（婉）的凄美爱情，不禁感慨系之。

“晨见教育部任命名氏，余为佥事……晚钱稻孙来，同季市饮于广和居……归时见月色甚美，骡游于街”。可以想见，鲁迅在写这一天的日记时是多么轻松愉悦，“月色甚美，骡游于街”八个字曼妙又空灵。然而，人生并不都是在光风霁月中度过的，还要经历自然界的严寒酷暑与人间的凄风苦雨。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五日至十一月七日，鲁迅连记了三天的“大风，甚冷”。十一月八日，他在日记中写道：“阴，是日易竹帘以布幔，又购一小白泥炉，炽炭少许置室中，时时看之，颇忘旅人之苦。夜风。”自古旅人多艰辛，鲁迅“三时抵滁州，大雨，旋止。四时半顷抵浦口，又大雨，乘小轮舟渡长江，行李衣服尽湿，暂止第一楼，楼为扬州人所立，不甚善”“上午雨。午渡扬子江，风雪忽作，大苦辛，乃登车，得卧车，稍纾”。当然，他也有足不出户的时候：“星期休息。终日大雨。终日写《易林》。夜大风。”《易林》是鲁迅从图书馆借来的一部西汉时期的易学著作，纵然窗外昼夜风雨，他独坐室中，研写竟日，可见鲁迅治学之勤勉。

在鲁迅的日记中，很少见到他对当时发生的重大事件的记录。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可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他没有写入日记；至于“三一八”惨案，他也没有写入日记，只是在三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中写道：“上午赴刘和珍、杨德群两君追悼会。”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四月十五日凌晨，广州展开大搜捕。当时，身处广州的鲁迅力主营救被捕师生，可他在日记中只写了“赴中大各主任紧急会议”“下午捐慰问被捕学生泉十”。鲁迅与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交往密切，但他对瞿秋白的记录都使用了化名，并没有写交往的具体细节。鲁迅通过冯雪峰等人与中共保持联系，在他的日记中也是见不到的。

那是一个风云激荡、“如磐夜气压重楼”的年代，作为社会名流，鲁迅的日记不得不注重内容的取舍。但在发生重大事件的日子里，他的内心世界会是平静的吗？不妨读一读他在《怎么写》一文中的话：“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灰，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再读一读他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说的“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们会感受到鲁迅内心世界的风起云涌。他在一九三四年五月三十日的日记中写道：“午后为新居格君书一幅云：‘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五日的日记中写道：“为季市书一小幅，云：‘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鲁迅把他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的深刻、犀利、敏锐与远见，以诗的语言寄寓于自然界的天候，用来揭露旧社会的黑暗与旧文化的腐朽。与此同时，他也以“听惊雷”和“星斗正阑干”，来喻示自己已经感受到磅礴而伟大的革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