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自诩为“爱书家”
叶灵凤 (1905-1975) 原名叶蕴璞,作家、书画家、藏书家
1988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叶灵凤《读书随笔》(三册)
一个爱书人的爱书史
人生路上,总有些书,是楔子一般的存在。叶灵凤的《读书随笔》于我有开蒙的意义。
内地的读者知道叶灵凤,很多是从三联1988年版的《读书随笔》开始的。那套书做得真好,开本趁手,版式整洁,封面用的是比亚兹莱的版画;那套书的内容也好,都是小品文,随性而谈,随意而止,数百字、千余字、几千字,读书感想、书人书话、书中故事、奇闻逸录。文雅闲适,气定神闲。
全套书包含八个部分:《读书随笔》《文艺随笔》《北窗读书录》《晚晴杂记》《霜红室随笔》《香港书录》《书鱼闲话》和《译文附录》,收纳了叶灵凤一生书话的精髓。一个爱书人的爱书史。
这些文章除第一部分《读书随笔》是在上海印行的外,其余都是在香港写作发表的,对于内地读者来说,就是初见。它们证明了叶灵凤自诩的“爱书家”之本色,一辈子都耽溺在书海。他读书很杂,古今中外,线装洋装,正经的和“不正经的”,他都爱读,杂之中,自有取向,爱文学、爱美术、爱香城历史。郁达夫、林语堂、鲁迅、伊索、乔叟、拉·封丹、法朗士、莫泊桑、海涅、契诃夫、屠格涅夫、纪德、毛姆、爱伦·坡、比亚兹莱、王尔德、梵高、高更、毕加索……他深爱着他们,津津乐道书人书话。他偏好寻找稀见的书或谈述有趣的书事。集子最后一篇,是他的译文,讲述国外古书中的人皮装帧书籍,令我咋舌。
叶灵凤为我们内地读者所知,实在有够晚的,为什么会这样呢?除了他的书结集出版的时间晚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与鲁迅的文人“骂战”
说起这事儿,要追溯到1928至1929年那场著名的骂战。那个阶段,鲁迅对闲适小品文极其反感,认为写这些文章的人看不到中国的现实而专意粉饰太平,鲁迅的文章招致了叶灵凤的不满。1928年,叶灵凤在其编辑的杂志《戈壁》上放上讽刺漫画《鲁迅先生》,配有文字:“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以往的战绩,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鲁迅当即写《革命咖啡店》反击:“革命文学家,要年轻貌美,齿白唇红,如潘汉年叶灵凤辈,这才是天生的文豪,乐园的材料……”叶灵凤又在自己的小说里写主人公“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鲁迅随即讽刺叶灵凤揪着《呐喊》不放,“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
两个人的言辞都刻薄,以笔作戈,誓把对方戳得体无完肤。鲁迅先生是谁?骂遍民国无敌手。叶灵凤的“臭名”自此留在了《鲁迅文集》中。
叶灵凤到广州、香港,是1938年的事。他在《星岛日报》工作,积极参加抗日宣传活动。据宗兰先生1985年撰写的《叶灵凤的后半生》的考证,叶灵凤当年似乎有在做搜集抗战所需的敌情材料的工作。此外,叶灵凤与戴望舒交情一直很好。另外一件人所皆知的事情,就是叶灵凤对萧红的身后事颇为关切,经常凭吊。当1957年萧红墓有被铲平而湮没的危险时,也是叶灵凤牵头其他友人及时把萧红的骨灰送去广州,安葬在银河公墓。鲁迅去世后,叶灵凤在不少随笔中谈到了鲁迅,一改年轻时的轻佻文字,充满了仰慕、敬重之情。
耐读的叶灵凤
人们对叶灵凤的印象逐渐扭转,他的作品很快就在内地出版了。时至今日,叶灵凤终究被人发现:原来他是那样耐读的啊。
叶灵凤早年追随创造社潮流,写过一些现代派风格的小说,意象新奇,象征纷繁,被誉为中国心理分析小说的先驱者之一。不过,叶灵凤的影响力主要还是在散文小品,平淡自然,温润如风。
叶灵凤原籍江苏南京。金陵故都,人间繁华。关山万里,夜阑想必常入梦。我读《荔枝蝉》,叶灵凤的饮食文章合集。他絮絮叨叨,细说《家乡食品》《家乡的过年食品》《岁暮的乡怀》……他是散淡的,漫不经心写他的美食小品,江南的水汽在字里行间氤氲。行一程,写一处。叶灵凤年少时求学镇江,京江的蹄肴、鲥鱼、酱菜和白汤面就在他的心底笔端勾抹了痕迹;荔枝蝉则是广东的特产,说起来广东人真的很能吃,连荔枝树上的小虫儿都成了佳肴;他晚年寓居香港,文章里就吹拂了海之味,间或有些许甜汤,且不时隐现市井俚俗风情。饮食文章要写得好,要紧就是能引出口涎。
叶灵凤还有一套小品文,追读的人颇多,书名很让人瞠目,叫《书淫艳异录》。这书滥觞于叶灵凤在创造社的文学生涯,彼时他对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沉浸极深,在上海写,移居香港后又继续写。在这系列文章里,叶灵凤以性学为中心,旁及中外文学、艺术、宗教学、医学、心理学、史学、社会学、民俗学等众多领域,落落大方地向公众普及性学知识。他在《辛报》“书淫艳异录”中声称专栏“所记虽多艳异猥琐之事,必出以干净笔墨,以科学理论参证之,虽不想卫道,却也不敢诲淫”。确乎如此。以陆谷孙先生的评价,叶灵凤是以男女之事的瓶子装文化之酒。
不喜人称“藏书家”
叶灵凤的藏书主要分三大部分:有关香港的书刊、西方的画册珍本、西方的文学书籍。那些有关香港早年的史料是很可珍贵的,他自己写的《香港方物志》也很有参考价值。叶灵凤原是画家,只不过后来文名盖过了画名。他收藏的西方画册、西方文学书籍中有许多珍品。
叶灵凤却不喜欢别人称他为“藏书家”。他在《书痴》一文中说道:“读书是一件乐事,藏书更是一件乐事。但这种乐趣不是人人可以获得,也不是随时随地可以招来即是的。学问家的读书,抱着‘开卷有益’的野心,估量着书中每一个字的价值而定取舍,这是在购物,不是读书。版本家的藏书,斤斤较量着版本的格式,藏家印章的有无,他是在收古董,并不是在藏书。至于暴发户和大腹贾,为了装点门面,在旦夕之间便坐拥百城,那更是书的敌人了。”话语间,他对藏书家是不以为然的。在《读书与版本》《蠹鱼和书的敌人》等文中,更屡次把藏书家视为书之敌人,认为把许多的书藏了起来不给人见是不好的。
但叶灵凤的乐趣仍是不断地买书,他说,凡是自己要用要看的,甚或明知不甚有用或是自己不会去看的书,只要有机会,总喜欢自己去买了来。叶灵凤的藏书,是为了随时随地有书可读,所以他说自己是“爱书家”,他实在是爱书成痴了。
“许多年少的趣味都逐渐灭淡而消失了,独有对于书籍的爱好,却仍保持着一向的兴趣,而且更加深溺了起来。”我爱叶灵凤,尤爱他对书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