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要写出生活的质感
郑 麟:你最近微信签名写着“闭关爆炸ing”,如果可以透露的话,能聊聊在闭关“修炼”的事项吗?
孙一圣:这个“闭关”的意思更多的是要求自己的。可能跟我之前的写作状态有关,之前写作一天能写五百字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个进度太慢了,对作者来说简直是一个非常羞耻的字数。尽管一个作者可以对自己作品中句子的使用锱铢必较,但是如果付出的代价是产出的字数的太少,还是不可取的。一个作者,还是需要一定数量的作品来支撑自己,反复修改和炼字不是写得少的借口,懒惰才是。写作很大程度不是靠才华支撑,对抗懒惰才是日常的体现。因此,这个“闭关”更多的是对自己的督促,是我用来抵御懒惰的。
正在写的这个小说,正是得益于“闭关”才写出来的作品,如果没有这个督促,我可能也写不出来。本来是想写一本相对来说“畅销”的作品。
郑 麟:畅销作品?——是因为之前出版的两部作品都卖得不好,所以想尝试更加“畅销”的创作路径吗?
孙一圣:可能第一本卖得不算多好,不过第二本卖得还不错。相对来说,写这个跟前两本卖得怎么样没有关系,原本我就有写一本更好卖些的小说的想法。
郑 麟:尝试的结果顺利吗?
孙一圣:可能结果不太像我想的那样,可以说是一种意外收获。写着写着我发现,我不能妥协一些东西,不是说妥协了就不是好小说。可能是我本身性格原因导致。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想用一种简单的句子写个简单的故事,这个不是难点,难点在于,句子写出来以后,描述的故事或者说事情甚至超出了我的理解,也就是说,这个尝试让我意外找到了另外一种心灵写作的方法,我便临时决定,改变原来的想法,不让规矩局限它,放开写,能写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所谓,所想即所得。
郑 麟:你这里提到的“畅销”是通常意义上的“畅销”吗?或者说,你对一本“畅销”书的理解是什么?
孙一圣:这个“畅销”是我自己的一种说法,不是真要写一本“畅销”的小说。仅仅是针对我自己的写作而言,想写个不那么费解的小说。
郑 麟:谈完对“畅销”的预期,还是回头说说可能尚不“畅销”的已出版作品吧。我查了一下豆瓣的评分,你的新作《夜游神》好像又下滑至和前一本短篇集《你家有龙多少回》差不多的分数了。让我们“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从中挑选一些有代表性的评价,有一类评论在短评中反复出现,大意是序言比作品写得好,你怎么看待这种评价?
孙一圣:这个下滑在我预料之内。如果说《你家有龙多少回》遭到不好的评价时我对自己还有质疑的话,那么到了《夜游神》我已经完全没有这种疑虑了,我知道我在写什么,我也知道我没写什么。
至于说序言比作品写得好这种说法,是因为我写序言的时候,把话都挑明了说的,非常明白无误地写了出来,并且,我把廉价的感情(包括博取同情的话和令人感动)也写了出来,读者看的时候,也很清楚地接收到了我在写什么,因为我写得轻松而明白。不需要读者去思考。而写小说不能这样,序言和小说是两种文体,小说有小说的笔法,小说里面一旦有了令人容易感动的东西,这个小说就是值得怀疑的,还有就是小说必须藏着写,不但是故事情节,就是每一个句子你都要想好你藏了什么,一旦有一个句子松懈了,那么整个小说都有可能崩溃掉。起码对小说本身来说,这是我的自我要求。
郑 麟:或者换个问法:你会把这类“自序”当作自己小说的某种“导读”吗?例如希望读者通过这些作者的“夫子自道”来更容易地进入自己的作品吗?
孙一圣:对,自序确实有引导读者进入作者小说阅读的一种通道,我写这个序言只是想让读者看到作者的真诚,并不是真的把序言当作小说来写,序言仅仅是序言。我们应该明白,读序言是一个脑子,读小说是另外一个脑子。
郑 麟:海明威曾在一次访谈中说,“虽然写作中的某些方面很坚硬,无论怎么讨论都不会对它造成伤害,但其他部分却是脆弱的,一旦谈起来,它们的构造就会轰然瓦解,而你一无所得。”你对这种自我解释有抵触吗?或者乐于自我诠释?
孙一圣:一般情况下我不太喜欢自我诠释。自我解释显得很蠢,也会让小说显得愚蠢。很多时候都是不可避免的自我会妥协,比如说线下新书分享会,不然站在台上一句话不说会让自己显得更愚蠢。
好像福克纳说过不要相信作家在访谈中说过的任何话,都是瞎说八道,大概是这个意思。我觉着大部分也是,瞎说八道。
郑 麟:海明威话里某些抽象的词语或许可以另行发挥,例如你觉得自己作品里有类似“坚硬”和“脆弱”这种相互对立的部分吗?比如,一种坚固的文本结构或内在逻辑——对应“坚硬”?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对应“脆弱”。
孙一圣:如果文本结构和内在逻辑是“坚硬”的话,我不觉得其他部分就对应是“脆弱”,他们不是对立的关系,或者有什么对应关系。或许用另外一个词描述会更准确,那就是“美感”,小说里固然会有精心设计的好的地方,但是也有更多无需解释的美感,搁在那里,就像是我们看到大自然的美景,诸如晚霞抑或云朵的流逝,没有规律可循,但是就是那种美震撼了我们的感官。
郑 麟:相比强调故事性的叙事逻辑,你那些通常被称为“故事性较薄弱”的小说是不是更强调某种文本的内在逻辑?
孙一圣:文本的内在逻辑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发现,我的那些小说之所以说“故事性较薄弱”可能只是因为更接近生活的本质,生活本身没有什么逻辑可言。即使有逻辑也是我们自己选择性记忆和摘取。我只是尽可能地下沉了一些。
关于这种生活的本质,我之前说过“看到镜子上落了的虫子,我要写我眼睛第一印象看到的是两只虫子”和“很久没有回家,当门前的树没了,看到的不是树没了,第一印象看到的是门前空荡荡”的例子。这里不再多说。
我可以再说一个没那么明显的例子,来说明我比较重视的叙事逻辑,为什么是从生活中得来的。
有一次,我和朋友出去玩,出发到半路,我发现我的裤脚破了,又没时间回去换裤子,不得不卷起了两只裤腿。游玩结束,朋友说,你这样卷起的裤腿像是从河里捞鱼回来的。
朋友的这句话即刻提醒了我。因为我刚刚写了一个小说的场景就是我捞鱼回家,在写到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但是当时我又没有意识到到底少了什么。就是这个朋友的这句话,让我意识到我写的捞鱼回家的路上少了生活的质感。我应该在捞鱼回家的路上写出“我”的两只裤腿是卷起来的。而我在写下河捞鱼之前,我就不需要写卷起裤腿这样的动作了。只需要展现回家路上卷起裤腿这样的场景,很多东西便不言自明,场景也立马饱满起来,充满了生活的质感。
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我注重的是这些看似是补充的细节,实则是与故事情节同等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呢,读者看出来就看出来了,看不出来也没关系,因为读者会有一种模糊的感受,不需要读者知道具体是什么,这种感受是小说不可或缺的历久弥新的秘辛。
郑 麟:问点常规问题,相比文本内部的“坚硬”与“脆弱”,你的日常写作习惯是怎样的?是有固定的日程安排还是更加强调灵感的降临?
孙一圣:日常的写作习惯,是构思的比重比较大。这个构思包括小说的大纲和结构的比重,会写废很多草稿纸。相对于突然的灵感的降临,苦思冥想比较重要,很多灵感的突然降临,反而是苦思冥想之后才姗姗来迟的。
郑 麟:你的第一本小说集《你家有龙多少回》里尝试了非常多元的风格,而这次《夜游神》在编辑的组织下,主题风格都较为接近,这意味着你已经找到最适合自己文字风格的表现题材了吗?还是它依然是个“未知数”?
孙一圣:只能说现阶段已经有了一个接近《夜游神》的成熟风格会延续下去,还可以写很长时间。但不排除还会有其他风格的尝试。
比如最近写手头的这个“畅销”类别的小说,就是属于另外一种风格,这是意外得来的叙事,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一种尝试。一开始我以为只是一部短篇小说,后来我以为是短篇小说集,现在写了三个月已经有27万字了,它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在超过20万字的时候,我才发现它竟然是一个稍具规模的长篇小说了。我不知道这样的速度我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这部小说会写多长。因为同时还有另外一个长篇在写(这部长篇无论是内容还是笔法,都是从《还乡》延伸出去的一部小说),所以,现在还不知道到底会写成什么样子,可能再写半年,会看得更清楚,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写作。
我想这个小说将会是我后面写作的另外一种样子。
同时,我不会抛弃另外一个从《还乡》出发的长篇,这个样子的小说也才刚刚起步。
郑 麟:在创作的变化流转与固定继承之间,你觉得是什么在引导你的写作方向?
孙一圣:应该是内心创作的激情吧。
以《夜游神》里的《还乡》和《山海》为例,是一种克制的写作,就是在这种类别的创作里,我想要说的话有很多,但是,只要是我想说的话,我一律不写,即使不小心写出来了,也要毫不留情删掉。写作的过程也是一直压着自己的性子写的,即使想出自己觉得再好的段落或者技巧,一旦觉得与叙事的内敛、沉稳和克制不符,就坚决剔除,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这就是一种有意识的写作,即使写的是脑袋里潜意识的流动,写出来也还是一种有选择的潜意识。
而我在写现在手头这个到了27万字的小说的时候,则是另外一套思维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我脑子里的另外一个我在写作,因为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正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危机,内心十分痛苦,这个感受我没法述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摆脱。那段时间,我写了一篇八千字的卡夫卡的文论,我是想借助卡夫卡缓解我的状态,也没有效果。我在那篇文章里写了这么一句话:“我现在的境况是,每天叫我活下去的动力,便是想要自杀的想法。”这是一种懦弱的体现,也是我真实生活的写照。
回到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种无意识的流淌,写作的走向,我完全是不知道走向哪里的,可能靠这个写作方式,我想要探讨的已经不是小说的写作和技法,而是想试图摸索出大脑(或者说是内心)思维的流动方向,因为在写这个小说的过程中,内心的想法不但不是潜意识,更接近于无意识的四处流动了。
就像一滩水,因为地势原因,自高向低处流,是我们清醒时候的一种思维定式,有一个固定的走向。
而一旦是个绝对的平面,四面八方绝对光滑和绝对平面,水的流动就没有任何导向了,更接近一种蒙昧状态的原始发展,有一种混乱在里头,我是想把混乱的思维状态用这部小说梳理出来。
可能我想写的是我内心的心灵史。不可否认,正是这个小说救了我。
我们的小说大多靠故事取胜,也就是说是在写一个故事或者描写一个故事,即使是对世情社会的描摹之大成者《红楼梦》也是如此,《聊斋志异》则是蒲松龄凭借一己之力将故事的传奇性提升到文学的级别,那也是故事类别。与中国小说甚至传统西方小说不同的一类作家,包括卡夫卡、普鲁斯特甚至穆齐尔都是在靠哲学来写小说,他们对哲学还有其他门类都有很深的造诣。
说实话,对于哲学我是不懂的,一点研究也没有。因此,我只能绕过这些,直接从最开初的地方着手,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个方法,也跟我意外从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学到的东西有关,如果再加一个的话,便是《圣经》。我是把《圣经》作为一个文学作品来读的。
我也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只是先写下来再说。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浅薄的想法。不对也没关系,我还有一种克制的写法,够我写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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