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休息日,广阔的田野里,除了一些零星点缀的寻猪草的小孩们,就再也看不到什么火热的场面和劳动的身影。
但是,全队里只有一个人,是从早到晚风雨无阻不辞辛苦永不停歇地往返在田间地头。他就是右派分子吴老头。
吴老头名叫吴敬轩,原本是一名大学教授。据说他是右派分子里非常顽固非常恶劣的那一种。早先还被关过好长时间“牛棚”,经历过反反复复教育改造后,总算老实下来。这才被发配到这儿继续改造。关于吴老头的过往历史和家庭状况,湾子里知道的并不多。七嘴八舌也都是道听途说。有说是因为他被打成右派,弄得家破人亡,也有说他是被老婆牵连才落得现在的下场。其实,所有这些猜测谣传,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被发配到这儿劳动改造时,身边除了一个小女孩,就在没见过其他家眷。而今,这个小女孩也到了十六七岁出工劳动的年龄。也很自然成了生产队一名社员。
挑大粪的工作,在乡下倒也不算是大苦大累的活,但实在是太脏、太臭,所以,乡下人宁愿干点别的力气活,也不愿粘这份恶心事。正好,庆元队长就把这份恶心事,算是包给了右派分子吴老头。这吴老头表现也不错,不管起风下雨,也不管出工收工,他就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永不停歇地往返在乡间小路。
其实,这吴老头和我们家也算是住隔壁,只是因为中间还多出一个空台子,整整齐齐长出一片又高又大的柳树,仿佛有意在两家之间筑起一道屏障。也很好拉开了两家之间的距离。我对这个右派分子的这些了解,也都是从米雪儿那儿听来的。别看她小小年纪,还在读书,对湾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知道的还真不少。而且,我们家也就她与这个隔着一片树林的邻居,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往来与联系。她管邻家黑五类女儿叫文燕姐,叫的还很亲热,看样子就不像那么带立场和偏见的。
我和米雪儿出来也有了一阵子功夫,对寻猪草这点活,她也算驾轻就熟,一会就寻满了一竹篮。和往常一样,她继续在田间地头忙乎,我得提前往家里运送一趟,回头再来找她。
我提着一满竹篮猪草往回赶,吭哧吭哧还是蛮吃力的。一路上走走歇歇也没怎么注意前面。突然被一股大粪臭气熏得差点反胃,猛地抬眼,就看见吴老头挑着大粪已经走到跟前。
那年月,右派分子黑五类,在乡下都是另类,与广大贫下中农就是两个阵营的敌人。我是知青,当然也属于贫下中农阵营,眼下突然之间与阶级敌人单独遭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慌张和凌乱,不知道应该视而不见扭头而过,还是该点个头打个照面。也就在我慌张凌乱是,那吴老头竟然将肩上的担子卸下来,从容和善地站在我面前。
“你好!你还帮忙寻猪草啊?”
“噢!您好您好!我——就是帮雪儿拧个篮子!今天都在休息,您还忙啊?”
“我是接受改造,哪能和大家一样?”
“接受改造!我们也是!和您一样!”
“呃!”吴老头一脸紧张,四处张望:“这话可不能乱说!”吴老头连忙拾起扁担,弯下腰像是要走的样子,稍稍迟疑又款着扁担直起腰来。
“你叫郝斌,我就叫你小郝了。你是知青,年纪还轻!刚到了一个陌生环境,还是要谨言慎行。没听说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啊?”
“噢!对对!我得向您学习!”
“小郝啊!我在这儿接受改造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们这个队里的干部群众,相对来说还算是好的,就说庆元队长,还有你落户的老米一家,可都是难得的好人。”
“是是!”
吴老头再次蹲下身,准备担起粪桶,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再次款着扁担看着我:“对了!我还有件小事,就想找你帮个忙,也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如果你不怕粘上我这个老头子身上的晦气。希望哪天有了空闲,到我家里串串门。”
“我——”
吴老头似乎更本没指望看我的态度和答复,他把话说完,自己就低下头躬下腰挑起担子快步离去。撂下我一个人独自总站在原地,还觉得不可思议琢磨许久。
我把一篮子猪草拧回家后,有带上空篮子沿着刚才的路线返回田间,很快就找到了米雪儿。米雪儿一见我就没好气问我,怎么回趟家要这么久。我就跟她说起了半道上碰见吴老头的事。
“你是说吴伯伯?吴伯伯平常见了人就只会点头哈腰,从不多说一句话。跟你才见面认识,还会扯东扯西?”
“怎么可能?我看他还挺能说的,拦着我东扯西拉还叫训了我一顿。”
“那你面子还够大的,人家吴伯伯可是大学教授,对别人那是不屑于废话,教训你是看得起你。”
“听你这一口一个吴伯伯,好像跟人挺亲的。你可别忘了阶级立场。”
“我现在还是学生,没什么阶级也没什么立场,只看好人坏人,我就觉得吴伯伯文燕姐都不像坏人,都挺可怜的。”
“哟!小小年纪还挺有主见的?学校老师都是这么教你们的?那你看我算好人还是坏人?我可怜不可怜?”
“你嘛!不算好人,但也怪可怜的!”
“是吗?”
“难道不是啊?本来托生托的好,生在大城市,佝偻大厦衣食无忧,偏偏就赶上这样的时运,被呼啦啦赶到乡下来,跟着我们吃糠咽菜,还要风里来雨里去。我看着就可怜。比吴伯伯他们也好不到哪去!”
“呜——我好可怜啊!雪儿妹妹!可怜可怜我,以后别再让我陪你寻猪草了!好不好?”
“讨厌讨厌!我又没要你陪,明明是你自己死皮赖脸跟着我!”
“那就是了!我在这儿早都习惯了,一点不觉得可怜。每天出工收工,有时间陪你寻寻猪草,教你拉拉小提琴,我觉得停好的!”
“哥!你真的已经适应了?每天还挺开心的?”
“是啊!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当然挺开心的!”
“哥——”
米雪儿突然两眼模糊,亲昵缩进我怀里:“哥!你要不是知青就好了,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就永远这么开心,这么幸福!”
“雪儿!哥是知青也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米雪儿没有在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在我怀里,静静享受着这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