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水利工程,越到后面,工程难度越大,我们这些民工苦力的劳动强度也在日益加码。不谈别的,就说挖掘的河道越深,桃担爬越的坡度就越陡越长,每天都似乎挑着担子艰难跋涉在没有尽头的雪山草地上,就别说身体有多累,人的精神也会垮了。我有米荷她们,还是会寻找机会,时不时聚在一起相互安抚,相互鼓励,多少都能缓解一些心情的郁闷和精神的压力。慢慢的,这也成了我们强大的精神支柱。
工地上的高音喇叭,还是不知疲倦广播着工地上各种先进人物和先进事迹。有一天,我在喇叭里听到了一篇关于余若楠和她的革命战友的长篇报道。什么“战天斗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轻伤不下火线”“跌倒了再爬起来战斗”的革命意志。里面堆砌了不少华丽的辞藻。但我听了这遍报道,最担心的还是她的身体是否真的累垮了。
好不容易熬到收工,我便急匆匆赶去看她。这才几天不见,她的样子真把我吓坏了。她的脸色明显消瘦、疲惫,眼睛都开始陷进去了。我当着她周围一大群人,泪流满面大声哭喊道。
“姐!你怎么了?几天不见人都瘦成这样了?”
余若楠看着我愣了好半天。随即表现出格外的开心和兴奋:“郝斌!你来了,怎么还哭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还问我?今天该音喇叭上说你都病的下不来床了,还坚持带领铁姑娘们跑在最前面。”
“嗨!你听大喇叭里不都是吹的?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好什么?脸都瘦了一大圈,眼睛都快成窟窿了!”
“真的?很难看吗?”
“你自己没照镜子?”
“这几天还真没工夫照镜子!”余若楠拉着我招呼身边的人:“我弟来看我了,今天就不陪你们疯了!”
“知道了!重色轻友!你就陪你弟弟好好疯去吧!”
“要死啊!回头撕烂你这张臭嘴!”
一帮女知青嘻嘻哈哈笑着跑开。我和余若楠沿着工地上的小路随意散步。很快便走出工棚区,渐渐远离人们的视线。
“今天怎么有空?还专门跑来看我?”
“今天高一喇叭把你们都狠狠吹了一通,害我一天都心神不安!”
“还真的这么关心我?在乎我啊?”
“废话!你对所有人都说我是你亲弟弟,在这儿还有谁比你更亲?”
“口是心非!就会对我耍嘴皮子!你在这儿比我亲的人多的去了!又是姐姐又是妹妹,你都掉进蜜罐里了。你还在乎我这个对你又凶与狠,见面就会虐待你的邻家老姐了?”
“真小气!还说我呢!我在这儿姐姐妹妹再多,难道就碍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了?难道就影响我这么惦记在乎你这个姐了?”
“那当然!我这人,眼睛里就揉不得半点沙子!你要真是在乎惦记我这个姐,那你的心里就只能完完全全装着我一个。”
“你这是无理要求!”
“那就算了!我也不在乎你这番虚情假意!”
“随你便!反正——我会一直这样,把你当亲姐一样,好好放在心里、好好记在心里!”
“行了!别故意在我面前假惺惺的。又想勾引我犯错误。下放这段日子,你还真是如鱼得水,快成老油条了。”
“得了!全世界也就你这么看我,这么说我。别人都觉得我傻乎乎的,最好欺负、最好糊弄。”
“好了!别尽说这些无聊的。还是说点正经的,有用的。”
“那说什么才是正经的?有用的?我可不知道!”
“那就说说你自己吧!”
“说我?我有什么好说的?天天干活,慢慢适应!吃好睡好把自己照顾好!”
“少来!你现在整天和这些乡下酒坛子黏黏糊糊,只图一时的快活,难道就真没想过以后怎么办?万一有机会回城去,你就不怕被缠住了走不脱?”
“你这才是找些无聊的话说,懒得理你!”
“自己做贼心虚,还假装正经!”
“行!那我就回答你,如果我真和这些乡下酒坛子纠缠不清了,要么就扎根下来,要么就带回城里去。”
“切!看你能的!下放几年带个乡妹子回去,没工作没户口,看你养的活?就算你有这个胆,你们家能容得下?”
“行行!那我就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这总可以吧?”
“可以!看你就是鬼迷心窍,早就被人把魂都勾走了。你爸妈就你这个宝贝儿子,也算白养了!”
“楠楠姐!我说你累不累,满脑子整天就琢磨这些几百年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事情,操完了自己的心还要替别人操心。你是闲的没事精力过剩啊?”
“你说什么?你是别人啊?我是你姐你是我弟,在这儿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就被那些乡下酒坛子迷住了,人家就是看你蠢的跟猪一样,笨的没药医了,这才会不顾一切缠着你。还以为你真有什么魅力,多有能耐?多招人喜欢?白痴!”
“好好好!我蠢!我笨!我白痴!你别再琢磨我的事了,还是好好照顾好你自己!”
“我好得很,想照顾我的人也多的去了!不用你担心!”
“我才不担心没人喜欢你呢!我是担心你自欺欺人!走火入魔。你看你,就为了当先进求进步。恨不得把命都搭上,至于吗?值吗?”
“当然值!我现在已经当上了大队团支书。在努把力就能往前再迈进一步,如果机会好,就能从大队干部提拔到公社干部,那就有希望转商品粮拿国家工资。这不也是一条光明之路吗?”
“切!你也敢想,真会做梦!”
“我就算做梦,那也比你这样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好!”
“我看未必!醉生梦死是梦,痴心妄想也是梦。我醒了也不后悔,你醒了只想跳楼!”
“哎!你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气我的?几天不揪你耳朵你还翻天了?”
余若楠说着还真的伸手拧着我的耳朵。可她见我并没躲避,她也没敢用力。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什么魔力的驱使,不知不觉也抬起手来,一把抓住她停在我耳朵上的手,她稍稍迟疑片刻,还是用力把手收了回去。
随后,她又本能地东张西望,发现我们早已走出很远,四周已经变得昏暗,变得寂静。
我们俩尴尬地沉默了许久,余若楠用很小的声音说道:“不早了,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干活!”她也没等我回答,一转身就跑的无影无踪。
她走了,留下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愣了许久。此时此刻,我也不知道心里到底什么滋味。就是忍不住想哭,眼泪不听使唤往外流淌。
恍恍惚惚之中,我突然发现,自己一人竟然晃到了我和几个小女孩经常幽会的场所。虽然今天没谁和我幽会,但置身此处,仍然感到无比的亲切。
现在,四个小女孩中除了米芙,我和她们都已经沉溺在这种暧昧的纠缠中,谁也不知道这团乱麻该怎么理清、该怎么斩断。
下放农村,接受改造。我一直都是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从大都市里来到这个偏远陌生的乡村。我第一个接触认识了张晓莲。在米叔米婶家让我感受到了家的温馨温暖。吴文燕米荷菱子米芙几个小女孩,又让我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了乡下酒坛子的不幸和命运。然而,这一切又让我如同坠入一个深深的泥潭,无法自拔。张晓莲那么轻松、那么突兀将我从青春懵懂的小男孩变成了庸俗、猥琐的小男人。而这几个酒坛子、小女孩又如同飞蛾扑火,肆无忌惮、毫无畏惧地冲撞、挑战我的道德底线和意志极限。偏偏这时候余若楠还这样揪着我的弱点不停撕扯。我感到我的人格、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全都被撕成了碎片。我就像个灵魂出窍,又已经丢了附体的孤魂野鬼,只能在这漫无边际乡野四处飘荡。慢慢的,我也正在由孤魂野鬼蜕变成凶残的厉鬼,蜕变成吃人的恶魔。
我独自静静坐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满脑子乱糟糟的,全都是些破碎凌乱的镜头画面。张晓莲、余若楠、米雪儿、吴文燕、米荷、菱子、米芙——她们一个个活脱脱跳跃到我的眼前。我爱谁?恨谁?喜欢谁?害怕谁?心疼谁?依赖谁?我想看清一个面孔,抓住一个身影,可她们又一呼啦全都跑光了,我的四周仍然一片空荡。
一阵恍惚过后,我的眼前再次浮现的却是我爸妈,我大姐二姐,还有那个我已经离开很久的家。
我好想回家,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