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队部回来后,我便一头将自己关在房里,捂着被子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害的一家子又以为我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白白为我焦急不安老半天。
就在我苦思冥想,近乎绝望的时候,我在湾子里唯一还算有点交际的米忠良,突然找上门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知道公社汇演的是,还知道我们大队是由我协助黄慧敏来组织大队的汇演节目。他来找我,也没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毛遂自荐,还现场给我露了几手。原来这家伙在劳改队就是文艺骨干,吹拉弹唱,样样都能来的几下,尤其曲艺相声,最是拿手。他就投手展示了一段他最拿手的独门曲艺“说鼓子”,好家伙,但看架势就够得上专业,无论形式内容,都让人耳目一新。
这可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文艺骨干。这下我算找到救星了。我马上把我和黄慧敏一起合计的几个节目全部摊出来,和他认真研究。
看样子,他真的够得上专业。他把我和黄慧敏商量好的几个节目,认认真真梳理一遍。问题还是“新花样”太少了点。就算他自己能贡献一两个“新花样”节目,也还是分量不够。
说到这儿,他站起身摸着脑袋转了几圈,突然一脸兴奋看着我:“对!有了!”
“有了?快说说!”
“你不是刚跟米芙爸妈学过花鼓戏吗?”
“我?花鼓戏?”
“对!咱就用花鼓戏整个节目,绝对够新颖!”
“不不不!别开玩笑。现在都是学习样板戏,花鼓戏都被当成封资修毒草。你这算什么馊主意?”
“你这才是片面理解,毛主席都说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所有戏剧都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经典精华,说它是封资修毒草,主要是批判它的内容太陈旧,全是些才子佳人封建礼教。但它的唱腔曲牌,音乐调式,那可是没什么毒的,包括现在的样板戏,所有唱腔曲调,也都是老瓶装新酒。”
“你是说用花鼓戏的曲牌,填几句新词,再弄成个节目?”
“怎么样?”
“不怎么样?”
“花鼓戏在我们这儿,有着最广泛的群众基础。但正是由于一些片面的理解,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都在慢慢出现断层。京剧样板戏,实际上就是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批判继承传统文化的样板。我们用传统戏剧歌颂社会主义,这不也是样板了?”
“那也不行,就我这水平,哪能上得了台面?我看,还是你和米芙上。”
“又是我上?那这整台节目,就成了我一个人的表演了,风头都被我一个人占尽了,你不都是白忙乎了?”
“我无所谓!我本来就不是这块料,也不想出什么风头。这次也是赶鸭子上架,骑虎难下了。”
“得了!我这种家庭背景,出再大的风头也没多大意义。而你和米芙,要是图个好的表现,没准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这你别说,米芙从小得到她爸妈的真传,花鼓戏唱的还真是那么回事。”
“那就是了,她唱得再好,平时也没机会露一手,这次你就把自己当成绿叶,让米芙也好好出个风头。”
“也是,不过,这事还得找她爸妈商量商量,看看他们的意见。”
“应该没问题。机会难得,她爸妈肯定会支持。”
和米忠良这么一合计,我心里也有了底气,马上信心倍增。送走米忠良,转身就拽上米雪儿,一起找米芙。正如米忠良所料,我把来意说清楚,米芙还在羞羞答答推脱,她爸妈却不容置否替她应承下来。并自告奋勇给我们俩做后盾。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再看米芙的表情,虽然还有些迟疑不决,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刚从大队部回来,我还是一副“世界末日”的苦相。让米雪儿对我也大失所望。没想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是平时我还有些不屑一顾的米忠良,让我柳暗花明又一村。
随后,我又马不停蹄找到黄慧敏,把我和米忠良合计出来的计划方案详细做了汇报。果然,黄慧敏听了也是兴奋不已。对我提出来的所有要求,那都是无条件支持。
米忠良因为家庭成分,拉他进入文艺汇演还是有一定风险,好在黄慧敏有这样的背景,由她出面很容易就搞定了。米忠良自己的节目,从创作到排练,基本上不用操心,也不用担心,只要黄慧敏能让他加入,就算大功告成。
但我和米芙的节目,现在八字都还没一撇,首先是要选择好曲牌,既要好听,大家耳熟能详,还要适合对手戏,这就要靠米芙爸妈把关了。此外,根据固定曲谱重新填词,这活理所当然就是我的事了。
事情弄到这一步,我就算是骑上虎背了,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没有丝毫的退路。而且时间紧任务重。
这天吃完晚饭,嘴巴一抹便拽上米雪儿去了米芙家。
我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全盘托出告诉米芙爸妈。米芙爸妈也丝毫没有耽搁,当场夫妻做了些比较配合,便选定好基本曲调,并对男女戏份也做了相应分配。
而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米芙的情绪也依然不是太高,还在扭扭捏捏推三阻四。这可把我和花婶都急坏了。
最开始我把这个点子告诉花婶时,花婶可谓喜出望外,米芙的花鼓戏,那可是花婶从小关着门训练出来的,也是花婶最大的希望和骄傲。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抛头露面的展示机会,无论如何对米芙都是天大的好事。可米芙生性胆小,以前也从未登过舞台,这会显然是露怯了。花婶她朝我使了个眼色,随即拉着米雪儿和米芙父亲一起出门,我和米芙自然心领神会。
屋子里一下子就剩下我和米芙。气氛显得更加紧张和压抑。我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死死低着头,不停用手指缴着衣角。
“米芙!这次大队让我来组织这场节目,就是看我能不能弄出点花样来。我就想到了花鼓戏。”
“那你可以找别人,我真的不行,从来就没登过舞台。”
“我也一样!也从未登过舞台!”
“那怎么是一样?你是知青,是大城市里来的,就算没登过舞台,总还是见过大场面的。可我天生就胆小,脸皮博,从来都没有登过台,看见多几个人我紧张。”
“没事的,胆量是可以锻炼,可以客服的。”
“我就是个乡下酒坛子,只求安安逸逸过日子,也不想有什么追求,有什么进步,对你这些事,压根也没心情没兴趣。”
“米芙!你不能样,你还这么年轻,不能这么悲观,这么颓废!不管日子怎么苦,我们都得好好活着,都得积极努力,开开心心;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起,首先自己的看得起自己。”
“哥!我真的没什么心情搞这些无聊的事。”
“米芙!你别——那这次,就算我求你,求你帮我的忙。”
“哥!这次演出真的对你这么重要吗?没我这个节目还真的不行吗?”
“对对!就是这样!这次演出对我很重要,你这个节目,对我更重要。我和米忠良一起好好合计过了,我会尽快写出几段歌颂大好形势的新唱词,再配上花鼓调,我们俩一起表演。”
“我们俩一起表演?”
“是啊!你基础好,你为主,我给你当配角!”
“一起就一起嘛,还什么主角配角?就是弄个表演对唱呗!”
“那你是答应了?”
“先说好,我只和你一起表演,换别人我可不干!”
“行!我保证,陪你一起上台!”
“那——还有文燕姐、米荷姐、菱子姐,她们这次也能参加吗?”
“她们几个——我还不知道她们几个有没有这方面的爱好和特长。你觉得她们几个能行吗?”
“有啥不行?乡下都是业余的,闹着好玩。文燕姐嗓子不错,唱个样板戏肯定没问题,菱子姐身材好,跳个集体舞蹈也混得过去。就是米荷姐——唱歌跳舞可能都不行,但她胆大脸皮厚,你就安排她搞个三句半什么的,她肯定很搞笑。”
“真的?太好了,那就按你说的,把她们几个都一起拉进来。”
“你这次还真的有这么大的权利?参加汇演就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样的好事,以前都是大队干部们才有权安排的。”
“只要你答应帮我,我就敢做这个主了!”
“为什么?”
“你答应参加,我就有信心得奖,别的事情我也说得上话了。”
“你这么说,我都觉得压力好大了,万一演砸了,你的责任就大了。”
“我有信心,相信你的实力。”
“我还是好紧张的!”
“没事,还有些时间,我们抓紧排练!”
“嗯!”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我正要起身离开,米芙也站起来挡住我,抬起头大胆看着我:“哥——”
我和米芙,也是几个小女孩里唯一还未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女孩了,我们俩也是第一次这样单独面对,我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我极力避开她的眼神,迷离地看着半空,只听到她继续怯生说道:“都是我妈,非要这么折腾,要你把我当雪儿一样,我知道你也不是很情愿。”
“不是!没有!你妈就是希望我把你当雪儿一样。”
“这怎么可能?我哪能和雪儿比?我哪有雪儿那样的福气?哥!你就放心好了,我都知道,我又不傻!我妈其实也知道,她也不会拿我和雪儿比的。她这么做,就是怕让别人说闲话。你和文燕姐是对象,就说米荷姐、菱子姐,她们至少都有对象。就我现在还这个样子,什么都得更加谨小慎微,我妈其实——就是让我们以后还有个说话的理由和机会罢了!”
“米芙!你也别想这么多了,你妈让你认我做哥,那你现在就和雪儿一样,我都是把你们当亲妹妹。”
“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你答应参加演出,我今天太高兴了!说好了,不许在反悔了!”
“嗯!”
米芙说着,又是一脸鲜红,默默低下头。我一看她的样子,心里就有一股热浪往外直涌,我赶紧起身,仓皇逃离。
从米芙家出来,我一口气跑到我们家隔壁的小树林里,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慢慢平静自己。花婶那天显然是在借酒装疯,她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么多的秘密隐私?米芙,她的确太单纯、也太柔弱,她的命运和就吴文燕一样,不是她的选择也不是她的错,但又必须由她来承受,而和吴文燕相比,她更是朵温室里绽放的花蕊,经不住任何雨打风吹。
此时此刻,我的心里似乎更加悲催和沉重,花婶对我的信任与期待,我能真切感受到。可我为了帮吴文燕,就已经是破釜沉舟,使出了全身的解数。我就这么一小知青,我还能有多大能耐?
我独自面对黑暗,茫然呆了许久,大脑这才慢慢清晰。再次想到文艺汇演的事,就这次机会,如果能让米荷她们几个都参加,也算是我对几个女孩的一份心意。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朝吴文燕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