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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婶就这样孩子般可怜兮兮缩在我怀里，眯着疲惫的眼睛，根本也不看我，就像自言自语讲着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往事。
她是生在一个花鼓戏世家，生下来就随着戏班子到处流浪讨生活。米芙父亲，就是她丈夫也是生在花鼓戏世家。而且两家都是一个戏班子。据说上辈人之间有着生死交情。她和米芙父亲可谓是指腹为婚。后来，她丈夫的父亲因为戏班子得罪了当地流氓地痞。被迫离开戏班子出去躲灾，就再也没回来了。直到解放后，才寄了封信回家报平安。但信中也告知他在外面参加了革命，又有了家室。
解放了，农村开展斗地主分田地，百业归农，以前那些戏班子，也就随之消失了。之后又是合作社，人民公社。所有乡下人都成了集体社员，也丧失了任何自由和权利。
从她平静的话语中，我能看得出她对花鼓戏的热爱，对命运的无奈。讲完这些后，她似乎又清醒了一点，自己起身倒了杯水，然后面对面坐在我面前。继续开始她的讲述。
再后来，县里成立花鼓剧团，她和米芙父亲都是童子功，很顺利被一起招到剧团。当时，他们都才十几岁，也是情窦初开的浪漫花季。两人一起进剧团，也算是上天安排的金玉良缘。
然而，就在她对美好生活充满幻想时，不幸却已经悄无声息降临。米芙父亲在一次排练中意外受伤，而偏偏这时候，又传来他父亲的父亲，被查出历史问题给镇压了。这就叫屋漏偏遇连阴雨。结果，米芙父亲也被清退回家。
米芙父亲的事，很自然就牵扯到她了。凭她的基础，在剧团是绝对台柱子，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和米芙父亲彻底划清界限，要么就和米芙父亲一起回家。
经过痛苦的抉择，她还是选择了留在剧团。但她的选择却过不了家里这道关。在和家里斗争几年后，她最终还是被家人押回家嫁给了米芙父亲。
她就这样离开了舞台，离开了花鼓戏。不管她怎么哭怎么闹，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她也只能认命了。
婚后的日子，好长时间他们都是仇人相见，水火不容。直到她心如止水，彻底妥协时，一个更大的噩耗再次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原来米芙父亲在那次受伤中，也彻底丧失了做丈夫的基本能力……
花婶说到这儿，也看不出愤怒、看不出悲伤，只有凄惨无奈的自嘲和傻笑。
“他都不是男人了，他还要把我娶回家，关在家里守活寡，你说，这个男人有多自私？多恶心？我每时每刻都想一刀子捅死他，可是，为了芙儿，我就只能这样默默忍受……”
“婶！婶……”
看着已经悲伤的没有悲伤的花婶，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安慰。我突然上前，主动将她搂进怀里，这次，我没有感到丝毫的尴尬。我甚至都没有再把她当成长辈，只把她当成一个可怜的女人，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婶！您别太伤心了，就像您刚才说的，就算为了芙儿，您也得坚强点，您也得好好的。”
“斌斌！婶这辈子早都活够了，婶现在都是为芙儿活着，芙儿就是婶的全部，知道吗？”
“婶！那米芙的父亲是谁呢？他现在在哪？他难道就……”
“斌斌！记住婶的话！不管她的父亲是谁，我都不能说，说了也没意义。这种事在乡下，只要露出一丝蛛丝马迹，都会要了她的命。都会连累一湾子。我自己做的孽，就只能让我一个人承受。我只能把这个秘密一直到进棺材里去。”
“婶！这太不公平了，这对您和芙儿，都太不公平了！”
“公平？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的事？以前有钱有势和穷苦百姓，这就是不公平；现在城里和乡里，当干部的和贫下中农，这也不公平。就说我们家芙儿，模样够可以吧，性格也好，人也聪慧。不就因为是个乡下酒坛子。婶真是托了不少的人，就想给她找个吃商品粮的，让她慢慢过好一点。可那些吃商品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都能给我们甩脸子翻白眼。你说，婶子当初要不是被家里绑着嫁给这个窝囊废，婶子现在也是吃商品粮的。想起这事，婶子就想杀人，就气的吐血。”
“婶！过去的事都无法挽回了，芙儿现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您希望她过得幸福，也不一定非得给她找个吃商品粮的。现在时代不同了，婚姻自主、恋爱自由。”
“孩子，这都是说给你们这些城里的娃子们听的，这事在乡下，压根就是句笑话。你说，我们这些乡下小孩子，一辈子恐怕都走不出这个湾子，到了出工的年纪，每天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怎么自主自由去？乡下，儿女婚姻还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娃娃亲盛行，这都是没法子。”
“可芙儿现在……”
“所以，婶现在更是铁了心，一定要给她一个吃商品粮的，孩子既然已经被耽误了，现在再去找个乡下人，连个挑选都没有，我怎么能这么亏了孩子？”
“婶！”
“斌斌！婶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实在是心里着急，憋屈！为了找个吃商品粮的，芙儿也是受了不少的打击和委屈，她现在也都灰心了，也开始抵触怨恨。婶知道，自从你上次在湖里将她们几个小丫头救了之后，你和她们一直都有私下交往，几个小丫头对你都是心存感激，也是格外信赖。芙儿现在也是这样，她现在只认你，只信你，婶现在也拿她没办法了。”
“不！婶！我……我一直都劝她，要听家里的话……”
“婶知道你，本质也不是太坏的人，不然，这几个小丫头也不会都对你这么信赖，我们这些做家长的，也不会由着你们还有什么交际。婶也更不会再让芙儿认你当哥。”
“婶——”
“你现在和文燕是公开的对象，米荷、菱子也都是有对象的，只要你们不太出格，不做出什么糊涂傻事来，大人们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乡下孩子都可怜，这些酒坛子就更不值了。对象都是娃娃亲，长这么大也没出个这湾子，心里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想法，也只能几个小伙伴们相互叽叽喳喳，这才会想不开了一起做傻事。我们这些做家长的，都知道孩子们心里苦，也都不会把孩子们逼得太紧。你是城里来的知青，大家伙也都知道，你对这些乡下酒坛子，顶多也就多几分同情和怜悯，也不会真的闹出什么大乱子。就说你和文燕这件事，大伙心里也都明白，你也纯粹就是帮个忙顶个锅。就算你不嫌弃乡下酒坛子，你也不能辜负了雪儿。婶今天对你说这些话，可真是没把你当外人啊！”
“婶！我……”
“几个小丫头里，其实也就我们家芙儿最胆小、最自卑，她到现在为止也没处过对象，平常在湾子里，就算和一些叔叔伯伯说句话都会脸红。孩子性格太内向，一年到头也难得看到她几个笑容，我这当妈的心里真是担心着急啊！上次她们几个做傻事，要不是正好碰上你和雪儿，不就出大事了？她要有个什么事，我还怎么活啊？”
“婶！婶！您别着急，我觉得芙儿现在——”
“是的！我们家芙儿，自从上次的事情后，她现在性格都开朗多了。你救了几个孩子，也和她们有了些交际。你要知道，这对她们几个乡下酒坛子，都是多大的荣耀和鼓舞？别人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自己懂。你现在在芙儿心中的位置，可比我这当妈的重多了。”
“婶！芙儿在我心目中，她也是几个女孩里面最优秀，最聪明，最可爱的！”
“所以，婶才这样不顾一切，让我们家芙儿认你做哥。”
“可是，婶！我……”
“斌斌！你下放也有了些日子了，对乡下的事，你也应该知道了不少。乡下，很多事也都是要个说头。我让芙儿大张旗鼓认你做哥，至少让你们俩以后还能找个相互交际的由头。婶当然也希望，你有时间多多开导她，鼓励她，给她一些安抚，一些快乐……”
“婶！我……我一定把她当亲妹妹一样，我……”
“婶也是见过世面、经过风雨的，婶都懂。我们家芙儿，这辈子能遇到你，也算是她的福气。孩子到现在为止，感情都是空荡荡的一片空白。婶刚才也说了，你现在在她心中的位置，已经没人可以代替了。婶也知道，你是知青，就算你不嫌弃乡下酒坛子，你身边也还有雪儿。婶不会再有更多的想法，芙儿自己也很清楚。但这都是命，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芙儿有你这个当哥的真心诚意呵护她，关爱她，她就会慢慢开心起来，自信起来。婶这样放心把芙儿托付给你。婶也不忍心看着孩子来到人间一遭，活的比她妈还悲催。”
“婶……”
“孩子！芙儿就是婶的命！婶把芙儿托付给你，就是把婶的命也交给你了！”
“婶！您别再说了！我一定好好呵护她，关爱她！”
“还要给她帮助，给她鼓励，给她自信，给她快乐和幸福。婶今天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芙儿，为了你们俩……”
花婶今天确实喝的不少，和我说这话眼睛都打着迷糊，蜷缩在我怀里也没有任何尴尬难为情，但这样的情绪时间长了，我却很难安神。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花婶好像打了个盹突然惊醒。终于费力离开我的怀抱。
“对了！你还记得上次水利工地上那位廖主任吗？”
“县工作队的廖主任？”
“对对！就是他，以前他在我们家住过队，我们算是有些交情。上次离开时他还特意告诉我，回去后尽快给芙儿介绍个合适的对象。婶这次也是寄予很大的希望。婶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芙儿，就怕她拧着不去相亲了。要是这样，婶就只能指望你了。”
“婶！我的话，她真的能听吗？”
“只要你是真心对她好，真心为她好，她就会听你的话！”
花婶几乎带着乞怜般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我。我却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神。为了女儿，她真的已经费尽心思，不顾一切了。她这样将米芙托付给我，到底是真的出于无奈？还是出于信赖？抑或是在考验我的人品和意志？
我也来不及细想深究，一切来得太突然、太突兀，花婶好像是故意借酒浇愁，陡然间向我灌输了太多的信息。让我短时间真的无法消化。
我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仓皇逃离这尴尬的境地。
